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壹吐,便是半個盛唐。若論及盛唐氣象,想來想去也只有李白最擔得起這四個字,他這壹生遊山玩水,喝酒舞劍,訪仙問道,真正像是“謫仙人”來人間走了壹遭。
放浪不羈應該是李白的人生底色,像他這樣的人似乎不應該不灑脫, 然而也正是那篇傳送千古的名作《將進酒》,壹不小心就出賣了他的全部秘密。
根據學者趙海菱的深入考證,此詩當作於“詔許還山”後,也即天寶年間;黃錫珪在《李太白編年詩集目錄》也證明此詩當作於天寶11年(752年)。
彼時的盛唐就像是熟透後行將腐朽的水果,在看似歌舞升平的盛世壯歌中,愈來愈混亂的朝綱,越來越尖銳的矛盾,壹切都正在悄然變換模樣。而此時的李白也已年逾不惑,蓬勃朝氣早已褪去。
政治的失意讓向來孤高的李白第壹次嘗到了挫敗的滋味, 而這也註定了《將進酒》那復雜的感情,就像煮著的壹鍋沸水,不能平靜。
如果說李白其他的飲酒詩,都是酒中吐出的,那《將進酒》則是他以生命釀制的,是在歷經人生百般滋味後渾然而成。
蕭士赟在《分類補註李太白詩》中說,此詩依托漢樂府短簫鐃歌的曲調, “填之以申己意”。 李白之“意”,在那時,不再是“仰天大笑出門去”,而是胸臆難抒,百般思量無處說起。所以 《將進酒》雖然還裹挾著李白式的瀟灑豪情,卻隱隱然在字裏行間透著若有若無的悲傷。
和盛唐的絕大多數讀書人壹樣,李白也是個憧憬廟堂,渴望為盛唐再添壹抹華彩的人物。他也想“談笑安黎元”、也想“終與安社稷”。不過,他走的不是當時文人們普遍選擇的科考之路。個中緣由,隔著千載光陰已無處尋究,總之是他與科考彼此拋棄了。從此,他不得不另謀出路,費盡心機。
為了政治抱負,李白壹生兩入長安。
頭壹次是在開元18年(730年),那年他30歲。此時的盛唐如日中天,來自世界各地的俊傑都想在這萬國來朝、氣象鼎盛的舞臺上有壹個閃亮的登場和濃墨重彩的演繹。
李白更是如此。在長安,他拜謁宰相張說,獻詩玉真公主,結識賀知章,壹步步朝著理想邁進,說白了就是“拜碼頭”。終於,在他33歲(開元21年)和35歲(開元23年)之時,先後兩次獲得給玄宗獻賦的機會。“穹崇明堂倚天開兮”(《明堂賦》)、“大道匡君,示物周博”(《大獵賦》),李白以賦明誌去迎合玄宗所好,謀求壹官半職。然而,李白最終還是失敗而歸,在長安困頓了幾年後,他還是選擇了暫時離開。
再入長安已是天寶元年(742年),他已41歲。 第壹次在長安吃過的苦,結下的因,終於在這壹次發揮了作用。
經玉真公主和稱他為“謫仙人”的賀知章老先生極力引薦,他終於被詔進宮。至此他總算是攀爬到了日思夜想的頂端, 這段日子確實是他此生最為輝煌的時日,玄宗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於前,親手調羹”,高力士為之脫靴,貴妃為之磨墨,賜宮錦袍……
然而,供奉翰林,錦衣玉食,名氣熏天,實質上卻是禦用文人的圈養生活,離壹展宏圖之誌相去甚遠。漸漸地,李白對此心生厭倦。而與此同時,英明半世的玄宗李隆基也漸漸失去了初心,他狂妄的認為大事已畢,該坐下來安享其成了,換句話說他開始給自己撂挑子了。
李隆基開始懈怠政事,縱情聲色,聽信奸佞,揮金如土。滿腔報國的李白身處宮中,天天見其聲色犬馬,荒淫糜爛,失望至極,離去的想法由心而生,對待工作亦消極倦怠。而後佞臣排擠,君王疏離,李白心冷。“賜金放還”也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彼此留下了顏面。
離開長安之後,李白開始了“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的愜意生活,世人皆道李白是龍入大海,虎歸山林,卻不知道李白看似灑脫的外表下藏起了壹顆愁苦的心。這“愁”壹日日地醞釀和發酵,到最後難以自制,噴薄而出,才寫就了《將進酒》。
歷經最艱難的攀爬,見過最頂端的風景,享受過最高的榮譽,感受過最深的失意,復雜的滋味,洶湧而來。他的《將進酒》,是屬於他的,無可替代。
如果說壹入長安只是個人的失敗,那麽二入便是個人與朝廷的雙重失敗。 正這雙重失敗,造就了李白個人“愁”史上的巔峰。
在《將進酒》浩蕩的篇幅裏,他壹會兒酒境壹會兒現實,壹會兒哭壹會兒笑,千絲纏繞,萬箭穿心。他看上去大氣磅礴,卻又愁腸百結;他說看透,實則又拿不起放不下;他回望此生,以為時不待我,盡頭已到,卻又不甘不願;他呼朋喚友,看似熱鬧非凡,實則寂寞如海;他舉目四望,不知何去何從……他是如此反常,如此不灑脫。
李白素有豪放浪漫之名,只要在酒裏他似乎就可以忘掉時間,壹生年少。但這壹次不壹樣了,《將進酒》的李白對時間感到焦灼,對年老感到悲涼,對逝去感到無奈。他向來的灑脫與狂妄,在時間這個強有力的對手面前,消失殆盡。
他變身壹個小老頭,顫抖著手,指著遠處的水,指著鏡中的發,哽咽著開腔而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時間有如滔滔黃河水,壹去不回頭。它送走了青絲,帶來了白發,朝暮間似乎已然走完了此生。
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才會覺察時間之快。 李白自以為是將相之才,“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而今,理想從高高的雲端墜落,壹腔熱血被冰凍了起來。
也只有對過去不滿意的人,才會對時間的逝去如此悲愴。 李白壹生矢誌不渝,費盡心機,想實現“大鵬”之誌,卻只落得金絲雀的下場。養在深閨,鶯歌燕舞,紙醉金迷,寫的全然是“繡花”文章,他會寫得很好,但他卻不屑為之。
有政治抱負的文人,筆可為刀劍,為蒼生百姓發聲,可他的筆最後只做了宮中壹根繡花針,為奢靡浮華的宮闈生活繡了幾幅錦緞而已。他當然不滿意。
種種情緒堆積,而今華發已生,去日不多,李白萬古愁悵,悲從心來。
他是“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白;他是“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的李白;他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李白;他是“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的李白;他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他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簡言之,孔子和司馬相如他看不上,天子和權貴他不屑,狂妄到無以復加。
但實際上我們對他有著深深的誤解。 功名於他,困擾於心,從不曾放下。 他曾寫詩雲:“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對待“身與名”,他不是不要,而是“深藏”。他壹生汲汲營營,努力前行,也是為逐功名。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他是真正自信了壹輩子的人,雖然對朝廷和現實感到失望,可依然希望能為之所用。 這極度自信裏,藏著他對仕途功名的極度渴求。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他羨慕“飲者”,想學他們壹醉方休,不為別的,依然是為“留其名”! 他是不甘寂寞的。
他有才,他的狂妄是有實力的狂妄,所以,到了四五十歲,他也依然不甘不願。他嘴裏說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可心裏卻並不這樣。他並不想順著命運之舟前行,他滿心的悲愴和淒苦,沒有人知。坐在對面的岑勛和元丹丘也是不知的。這看似熱鬧的場面其實藏著深深的孤寂。何以解憂——酒。何以為知己——酒。
他想起了昔日的陳王。那個被謝靈運稱譽“天下才有壹石,曹子建占八鬥”的陳王曹植。曹植和他很像,也是那詩,酒與難逢知己的才華。
曹植年少時,因才華深得父親曹操的喜愛。隨父征戰,滿腔熱血,立功垂名指日可待。後來,他更是壹“賦”(《登臺賦》)定“君心”。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才華成就了他也害了他,因為率性無拘,因為任性輕狂,曹植最終被父親疏離,與世子擦肩而過。
空有滿腹才能和誌向,曹植到老也未能放下。即使是到了侄子曹叡這壹朝,他依然死性不改,想被重用。然,終究不得。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李白羨慕的,不是這行樂的場面,而是昔日的滿含希望。他和曹植壹樣,到老都無法平靜,我們以為的看透和不在乎,其實是李白深深的在意和介懷。
《莊子·田子方》裏有雲:“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面對如此現實與境況,李白或許該“心死”罷了。可他沒有。
他“烹羊宰牛”的豪氣萬丈,他“五花馬,千金裘”換美酒的決絕,讓我們總以為他是自感涼涼後的“破罐子破摔”,實則不然。
他壹邊揮斥千金,壹邊卻又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他壹邊說著“鐘鼓饌玉不足貴”,鄙視富貴生活,壹邊卻又“但願長醉不復醒”,想以“長醉”來逃避現實,不肯面對。
他的心並未死。 雖然行已枯朽,卻依然在等待著枯木逢春的奇跡。只要甘霖雨露壹降落,那個豪情萬丈的李白便會再度重來。
自《將進酒》到李白去世,尚有十余年。 那往後的歲月,是李白對《將進酒》最好的註解。
李白有壹千個理由歸隱 。他視封建制度為牢籠,渴望自由;他蔑視權貴,純真率性;他看清現實的黑暗和朝政的腐敗,絕望之極;他嘗過各種滋味,行將窮途。
可他並未像陶淵明那樣歸隱田園,而是繼續漂泊人間,周旋政事,身心托付而出。 十余年間,李白北上南下,東征西戰,內心從未安寧。即使避居廬山,也依然等待濟世之機。去幽州邊境,亦想在邊境建功。但凡聽聞國事,均能失聲痛哭。詩文裏,懷才不遇之情常有流露。
最突出的壹件事是,他入幕永王李璘。李璘的三番聘請只是其“表”,“裏”是李白內心的未曾放下。他把這壹次當成了出山的良機。但命運再度戲弄了李白,沒多久永王兵敗,受牽連的李白也鋃鐺入獄。雖然經過友人的多番營救,李白最終有驚無險地出獄,但那浮浮沈沈的命運已經給他判了長夜流浪。
李白不灑脫嗎?不,他壹直很灑脫。
李白灑脫嗎?他從未灑脫過。
再回頭讀《將進酒》,我體會到了李太白的矛盾交織,悲歡交錯。
壹個隨時灑脫的李白,值得被盛唐銘記;而壹個不那麽灑脫的李白,也許更值得被後世銘記。
比起那個高高在上的謫仙人,我更喜歡《將進酒》裏,這位有血有肉,不那麽灑脫的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