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是個有故事的詩人,大概屬於那種真性情中人而且敢作敢為的詩人。
據說鄰家少婦有些美色,他便經常與王戎前去買酒痛飲,酒醉後便睡在賣酒的美婦身邊。還有壹次,阮籍得知壹位素無交往、頗具才色的女子未嫁而死,他雖不認識這個女子的家人,卻不顧世人議論,跑到靈前大哭壹場,盡哀而還。
正是這位“浪漫”詩人,詩文賦皆佳,其詩作中以五言詩詠懷詩82首最著名。
所謂詠懷詩,就是抒懷詩,吟詠抒發詩人懷抱情誌的詩。它或詠唱詩人的政治抱負與誌向,或訴說對社會人生的感悟,對生命存在的體驗,或抒寫對生活理想的追求。
阮籍的詠懷詩就是這樣壹種抒情詩。
饒宗頤先生和(和讀hè)阮公詠懷詩,也是82首,集為《長州集》。
和詩(和讀hè),指唱和,和答的詩,是在對方寫壹首詩的前提下,寫壹首有關聯的詩相應答;和詩的內容可以意思相近,也可以相反。
早期唱和詩和意而不和韻,後世的唱和詩漸用同韻,叫從韻,用原詩的韻和字而不必順其次序;後來進壹步發展成依韻詩,依韻指同在壹韻,但不必用其原字;後又進壹步發展為次韻詩,又叫步韻,指步對方之韻,用韻次第先後與對方完全相同。
饒公和詩在形式上都是次韻、步韻。
如阮籍《詠懷詩》中的第壹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 琴 。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 襟 。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 林 。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 心 。
饒公和阮公詠懷詩第壹首:
寒濤初洗耳,可以罷鳴 琴 。
颯颯遠風生,聊爾滌煩 襟 。
芭蕉舒新綠,三兩未成 林 ,
看看似相識,欲與盟素 心 。
這裏饒公不僅用阮公原詩的韻和字“琴、襟、林、心”,而且順其次序,這就叫次韻,或步韻。
阮公詠懷詩乃感時觸事,“發憤以抒情”之作。
歷來有壹種評說,說阮籍詠懷詩意味深遠,所詠者何,難以猜測。劉勰說它“阮旨遙深。”(《文心雕龍·明詩》);鐘嶸說它“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詩品》);李善更說它“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文選》(卷二十三)……直到魯迅,也說“雖然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是隱而不顯的”。所以有人說阮籍詠懷詩是壹個迷。
妳說不清阮籍詠懷詩具體詠什麽,但妳讀它,品味它,會感受到壹種深廣的人生悲哀與憂憤;作者在比興象征中,藉古諷今,寄寓情懷,形成了壹種“悲憤哀怨,隱晦曲折”的詩風。
如上面阮公詠懷詩第壹首,詩歌抒情主人公“我”深夜難眠,起坐彈琴,壹輪明月高懸於空中,月光穿過單薄的幃帳,清風吹拂著“我”的衣襟。孤鴻在野外悲號,翔鳥在北林鳴叫,“我”在月光下徘徊逡巡,能見到什麽呢?只有獨自傷心罷了!
這種傷心悲涼的情感作為壹種基調,可以說貫穿於阮公全部詠懷詩中。
阮公何以傷心?詩是無須寫出來的。含蓄,隱曲,朦朧,讓妳慢慢品味,像嚼橄欖壹樣慢慢嚼才能嚼出味道來。
詩,往往反映著時代風雲的變幻,呼應著時代的脈動。我們不妨把歷史鏡頭穿越時空聚焦到魏晉時代……
阮籍所處魏晉時代,是壹個頻仍改朝換代的時代。司馬氏與曹氏激烈鬥爭、爭奪砍殺,政治鬥爭異常殘酷。作為當時的士族頭面人物幾乎沒有不被卷進殘酷的政治漩渦,並且壹批批被送上了斷頭臺。何晏、嵇康、張華、潘嶽、劉琨、謝靈運、笵曄……這些當時壹流的詩人、文學家、哲學家,都慘遭殺戮。
正是這種險惡的政治形勢,詩人無法不發出沈重的人生慨嘆:“常畏大網羅,憂禍壹旦並”(何晏)、“心之憂矣,永嘯長吟”(嵇康)……感傷、悲痛、憤懣、恐懼、焦慮,是當時士族普遍的心態,阮籍尤甚,別看他那麽浪漫瀟灑(前所講風流韻事),那是表面的,實際上,阮籍內心充滿了巨大痛苦;“豈為誇譽名。憔悴使心悲”(第八首);“素質遊商聲。淒愴傷我心”(第九首);“壹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第十壹首);“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第三十三首);……
那正是險惡的政治環境下壹代士人***同的哀嘆。
也正是險惡的政治形勢,詩人不能直接表達對當權者的不滿和憤慨,只能表達自己的感傷。就是說,阮籍生活在魏晉之際這樣壹個黑暗時代,憂讒畏禍,所以只能發出這種“憂生之嗟”間接表達心中的憤懣。
詩人“憂生之嗟”的長嘆,不是平鋪直敘的訴說,而是通過壹個個意象去隱喻,去暗示,去表達:冷月、清風、曠野、孤鴻、清露、蒿萊、塵露、臯蘭、凝霜、野草、芳樹、綠葉、青雲、鴻鵠、網羅、浮雲、玄鶴、燕雀、鳳凰、丘墓、頹林、荊棘、蜉蝣、劍、路……
八十幾首詩,數百個意象,在生動的形象中蘊含著無盡的悲哀,無窮的意味。
如阮籍詠懷詩第壹首中的冷月、清風、曠野、孤鴻、深夜不眠的彈琴者,將無形的“憂思”形象化,猶如人在眼前,琴鳴耳畔,如聞如見。
此外,這首詩采用動靜相形的手法,更具獨特的藝術效果。“起坐彈鳴琴”,清風吹拂,月光徜徉,是動。前者是人的動,後者是物的動,都暗示了詩人內心的焦躁不安。
然而,如磐夜色中,這動,更襯出了夜的死寂,夜的沈重,象征著政治形勢的險惡和詩人心靈上承受著的重壓。這首詩言近旨遠,意象生動;寄托幽深,耐人尋味。這,或正代表了阮公詠懷詩的藝術特色。
饒公和阮公詠懷詩寫於50多年前。
據說,1961年除夕,饒公在香港長洲島勺瀛樓旅居時,耳聞屋外波濤鴻號,因動憂思,用數日時間,以“和阮公詠懷詩”為題,依韻和之,集而為《長洲集》。饒宗頤《長洲集》和阮籍詠懷詩,雄渾典麗,體現了饒公“和阮而非阮”、“步古人之韻,而為今人之詩”的創作觀念,也是饒公詩學思想和詩境追求的集中體現。
饒公何以熱衷於和阮公詠懷詩呢?
可以這麽說,在饒公心目中,魏晉詩人,惟阮公詠懷詩最飽含性情懷抱,最具深廣的憂患意識,而經歷過戰亂遠離故鄉的悲苦,又心存對當下民族文化命運的深憂的饒公,與阮公心態相似,吟詠之間,很自然地,古今兩顆詩心發生了碰撞、***鳴。這裏說的“詩心”,饒公在評他人的和阮詩時用的是“辭心”,認為有人和阮詩只是模仿其辭藻而學不到“辭心”。“辭心”指什麽呢?從饒公給友人的信中可以知道,“辭心”者,指阮公的“憂患之心”也。
可見,“辭心”就是憂患意識。饒公在這壹點與阮公是相通的,所以在波濤鴻號中,更動其心中憂思,欲罷不能……饒公要借以宣泄心中情懷,“寫我憂勞……抒哀樂於壹時,表遐心於百代”是也。所以饒公和阮籍詠懷詩可以說是古今兩顆“憂患之心”在碰撞中的唱和與對答。
當然,饒公和詩82首既表達了壹種與阮公相通的憂患意識,常常與阮公發生情感***鳴,又時而因價值取向不同而抒發了不同的情懷,即所謂“和阮者非阮”也。
如阮公詠懷詩第壹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它讓人感到憂思重重,抒情主人公夜不能寐,除了獨自傷心外,看不到希望。
阮公詠懷詩第三首:“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壹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葉嘉瑩說,此詩“表面上是慨嘆壹年的時節的推移代序,而實際上是慨嘆時代的哀亂、危亡”。
明末元初劉履認為“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暗指魏室由盛而衰的人事變遷。不管如何,此詩以樹木花草由繁華轉憔悴喻世事之反復,感嘆自身之不保,表達了在險惡政治環境中如履薄冰的焦慮和委曲求全的悲涼,充滿絕望、孤單的悲傷情緒。
再如阮公詠懷詩第四首:“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清露被臯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此詩乃感嘆時光飛逝,人生苦短,世事無常。
阮公詠懷詩第十三首:“登高臨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岡岑,飛鳥鳴相過。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求仁自求仁,豈復嘆咨嗟。”寫登高放眼四野,北望青山,看著松岡,飛鳥掠過,想到李斯、蘇秦的悲劇,“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
此詩乃阮公悔恨自己沒有審時度勢、走錯了政治道路的感嘆,表達了壹種無可奈何的怨悔悲苦之情…
阮公的詠懷詩常常在感嘆時光的流轉中感嘆人生的無常,情感低沈消極,饒公卻能以超越心態對待世俗生活中的不如意,對未來充滿樂觀。
如和詩第壹首:“寒濤初洗耳,可以罷鳴琴。颯颯遠風生,聊爾滌煩襟。芭蕉舒新綠,三兩未成林,看看似相識,欲與盟素心。”詩壹開頭就是:寒濤可以洗滌心靈啊,鳴琴的哀音可以停止了,就像和第二首表達要用江水洗滌離別的愁腸壹樣灑脫樂觀;妳看,芭蕉的新葉已經舒展開來,萬物多麽可愛,生活多麽美好。
和詩第三首:“刻意遲春回,心花發桃李。雕年此夕盡,明朝歲更始。棄我者昔日,去程生荊杞。今昔苦絡繹,有如足隨趾。旋磨不能休,高歌望我子。畏佳風滿林,吹萬待其已。”?
首句“刻意遲春回,心花發桃李”,壹開始就是歡快、積極的情調;心如花壹樣開朗愉快!雖然舊的壹年就要過去,但明天又是新壹年的開始,春天還會到來,生活依然充滿了希望。
和詩第四首:“海勢到此窮,稍出即坦道。雞犬忽成村,佳興知常保。南服冬無雪,行處皆春草。四時不可分,無為頌難老。孤嶼媚中流,容光日姣好。”這裏描繪的也是壹幅美好的生活圖景;表達的是,人生雖然會由少年而老年,但無須為此而苦惱,坦道在前,春草處處,人生前景是美好的。
和詩第十三首:“蒼海與碧天,相去等唯阿。填海以為門,欲阻西日過。壹夫可當關,保疆不在多。海誠誌士淚,經天賦傾河。風起看雲飛,萬古壹咨嗟。”詩人面對人間的風雲變幻,顯示了壹種超脫達觀的心態,豁達開朗的心境。……
這或許就是“和阮而非阮”、“步古人之韻,而為今人之詩”的深意吧!
饒公和詩依阮公詠懷詩形式,屬於古典五言體式,既講究韻律,又有壹定自由度;從內容看,不僅用典深博,且感情真切,意境高遠;作為學者與詩人,其和詩更體現了學問與詩情、哲理與意象的高妙統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