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文學與歷史之聯系,並不僅限於此。文學也通常用壹種更加藝術化,充滿著審美意趣的方式記述歷史,詮釋歷史,使沈沒於時間長河中的塵封往事在文學領域中,煥發出更為耀眼奪目的光彩。
記載歷史,世人公認的方式,是將其寫入史書當中流傳,以本紀列傳記載人物,以書表誌略書寫禮樂典章,天文地理。此體例肇始於西漢太史公,《史記》以降,二十四史莫不如此。此種方式雖能較為全面、嚴謹地實錄壹朝或數朝之事,歷代史書中也叠出佳作,但畢竟失之刻板。
而歷史的文學記載則不同。其於史書紀傳體例之外,別開歷史記述、演繹之生面,以更加鮮活的方式將歷史呈現在世人面前。
前有中唐元稹、白居易諸家,以七言歌行書寫李唐壹代盛衰變遷。《長恨歌》敘寫李、楊之愛情悲劇,《連昌宮詞》描述連昌老翁五十年來所見所聞,皆慨嘆安史亂後盛唐繁華落盡之哀;後有唐末韋莊壹首《秦婦吟》,由秦中小婦遭逢離亂的悲慘身世起筆,以小見大,歌詠黃巢起義背景下,天下百姓顛沛流離之苦。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采取獨特的敘述視角,或深入社會底層,或從繁華背後探求陰影;他們的詩中,也就多了許多正史修撰者所不能見的歷史秘事。
以上所舉的例子,充分說明了相關文學作品在記述歷史方面的重要性。歷史的文學記載,填補了正史中記載的欠缺與空白,乃至言正史所不能言、不敢言,使歷史記載更為真實可感。仍用以上數例,白樂天壹曲《長恨歌》,使得後世人們得以知曉歷代史家諱莫如深的宮廷秘事;韋端己更是以“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驚世之語,揭開了史家為唐末黃巢之亂蒙上的最後壹層遮羞布。
有時,歷史記載也未必公正客觀。而讓我們看清歷史廬山真面目的,恰恰是詩人們、文學家們的仗義執言。
除了秉筆直書、不為當權者隱諱,以藝術性為顯著特征的文學記載,又能與嚴謹的歷史記載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變史書之艱澀為通俗文學之淺顯,為世人另辟壹條觸摸歷史之蹊徑,諸如元、白歌行語言之淺近,形象之生動,情節之真實。
綜上,若以壹個詞概括二者關系,竊以為應是“守正出奇”。史書以嚴整的體例與範式,較為詳盡地記錄了歷史的框架與脈絡,較為冷靜、客觀地呈現歷史,謂之“正”;文學作品則以藝術化的語言,靈活多變的敘述方式,營造出壹種源於歷史卻高於歷史的審美境界,在歷史的演繹中融入情感與溫度,謂之“奇”。這種守正出奇,使得歷史不再束之高閣,也讓我們得以從中了解更全面,更完整,也更有溫度的歷史。
提及以文學記錄歷史,杜甫詩歌,必在此方面占據首要地位。上文提及的元稹、白居易,雖有如《長恨》《連昌》這般上乘之作,但畢竟是事後追敘,缺乏親身遭逢離亂的痛楚之意;而杜甫其人,則是在政治風暴和社會危機的大熔爐中,經過無數次廝磨、錘煉、鍛打、灼燒而出的。他的詩,就是政治和社會的大磨盤中流出的汁液,濃縮著社會歷史與其個人思想的精華。“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是詩壇發展的普遍規律,而他,就是這個規律最恰如其分的註腳。動亂的時代成就了他的詩名,而他也用最傑出的詩篇,使後人永遠銘記了那個動亂的年代。
杜甫“詩史”之名由來已久,在其所處時代便已有此說法。唐人孟棨在其《本事詩》中如此評價杜甫:“杜(甫)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這便高度概括了杜甫詩的藝術成就和歷史價值。
杜甫的“詩史”最為重要的歷史價值,莫過於為後人展現了安史之亂之下的社會百態。安史之亂,是李唐王朝由盛轉衰的重大轉折點,在正史的語境中,或許修撰史書者更加關註安祿山、史思明發動叛亂,以及郭子儀、李光弼等中興將領收復失地的過程;而杜甫,作為壹個曾被戰爭離亂所席卷、裹挾的落難詩人,則選擇用更加廣闊的視野,去關註離亂中廣大民眾的疾苦命運,並將它們融入詩歌創作當中;以如椽大筆,真實刻畫那段滿含艱辛與悲苦的歷史。社會動亂帶給廣大民眾的深重苦難,是最應該錄入史書,並讓後世引以為戒的,但這,也通常是為眾多史書修纂者所忽視的。杜甫詩歌便應時而生,全景式地展現安史之亂下廣闊的社會圖景,使人頓生身臨其境之感。
杜甫詩歌對於玄宗壹朝歷史的呈現,是全方面,深層次,多視角的。“君不見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壹曲《兵車行》,道盡玄宗壹朝大舉征邊,窮兵黷武之事,展現安史亂前李唐王朝的潛在危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其還家省親途中之所見所聞,揭露玄宗天寶年間歌舞升平的繁榮表象下,極其尖銳的社會矛盾與懸殊的貧富差距,字裏行間,充滿著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擔憂與危機感;安史亂中所作《悲陳陶》《悲青阪》《哀江頭》《哀王孫》等新題樂府,更是直接反映戰況與時局,寄寓其對國家前途與命運的極度憂慮。如此這般透辟地分析時局,深刻地針砭時弊,“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
不僅如此,其詩中對動亂當中眾多普通民眾的描寫與刻畫,更印證了其詩歌作為“詩史”的特質所在。諸如“三吏”“三別”,作為唐代敘事詩的第壹座豐碑,早已被後世文人奉為圭臬,《長恨歌》《秦婦吟》之類皆承其余緒而來。這組詩選取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並借此,展現亂中的民生百態。無論是《新安吏》中被強行征發戍守王城的“中男”,《石壕吏》中在官吏淫威之下“急應河陽役”的老婦,還是《新婚別》中“暮婚晨告別”“守邊赴河陽”的新婚士兵,《垂老別》中“子孫陣亡盡”“投杖出門去”的孤苦老翁,都各自代表了壹部分戰亂時代中歷盡苦難的民眾,由此,映射出時代的悲劇。
馬克思說,人民向來是社會歷史的主體。雖然千余年前的杜甫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知道,若要完整、真實地記錄這段苦難的歷史,描寫代表絕大多數人的普通民眾,會比單純地刻畫幾個在政治漩渦中攪動雲水的“亂臣賊子”或“中興英雄”要有用得多。
在杜甫的詩中,安史之亂不再是歷代史書所熱衷於記載的,朝野各方勢力之間驚心動魄的對局博弈、縱橫捭闔,不再是波譎雲詭的權謀心術,金戈鐵馬的戰場爭鬥,而更多是野心家們給廣大民眾帶來的壹場史無前例的劫難,無關輸贏成敗,也無論對錯是非。
對此,元代詩人張養浩面對潼關天險、表裏山河時的壹聲喟嘆,使老杜在數百年後得遇鐘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的,造就所謂“英雄”的時勢,往往以戰爭動亂、腥風血雨為底色。千年來,風雲變幻的政治舞臺上妳方唱罷我登場,唯有黎民百姓從未成為主角,只能面對著野黍旅葵、殘垣斷壁,在歷史聚光燈的陰影下黯然神傷。
在流傳至今的正史中,對於安史之亂的記載,或許只有名將郭子儀、李光弼,叛賊安祿山、史思明;但在杜甫的“詩史”中,有的只是籍籍無名的白頭戍卒,煢煢孑立的歸家老兵,哀哀求誅的鄉村寡婦。這也正是文學家與史學家記述歷史的區別之處:史學家修史之時總是著眼大處,無論本紀、世家或是列傳,所記載者無外乎帝王將相、官僚勛貴,煊赫於世之人;書表誌略,記述的也總是禮樂典章,天文地理,經天緯地之事。但他們,卻往往忽略了尋常百姓家的喜怒哀樂,民風人情。而文學家,正長於從細微之處取材,深入史筆所不能及的廣闊土壤,去刻畫名不見經傳的尋常百姓,去展現最為真實的社會面貌。後世讀史之人,或許對史家筆下政治的權謀詭鬥無法完全理解,卻能夠對詩人筆下尋常人的喜怒哀樂和命運浮沈感同身受。這也便是正史之外,需要以文學之記載加以補充潤色的原因所在。
歷史是政治家的歷史,也是廣大民眾的歷史,但歸根結底是廣大民眾的歷史,是因廣大民眾而得以前進、發展的歷史;歷史是深邃而冷峻的,分久而合,合久而分,由治入亂再入治,這中間,不知充斥著多少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滲透著多少尋常人的辛酸與血淚;但因為文人的描繪,詩人的吟詠,這些尋常人豐沛的情感、坎坷的身世與艱難的命運,得以超越千年時空,與我們達成靈魂的***鳴。自此,這壹部用刀劍刻寫、以血淚塗抹而成的歷史,便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