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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燭:和北京姑娘談戀愛有哪些竅門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於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壹次戀愛。在此之前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生及流浪藝術家群落。本單位的領導與同僚們雖說也是北京人無疑,但大多數是建國後進京的,或是建國後進京的那壹批幹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後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卻畏懼二鍋頭,沒有太多的往事,文質彬彬,找不到壹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或者說,他們大多是現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與風俗。

直到我愛上了壹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了這座城市裏的另壹種生活。壹開始我也沒關心她的家世,只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幹凈,說話的語調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壹些生動的本地俗語(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

記得第壹次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壹聲“壞蛋”,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幫點小忙什麽的。有壹年聖誕節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壹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乘的公***汽車壹直向南開,最終停靠在壹個叫做白紙坊的站臺。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壹次進入城南的“老區”,進入胡同與四合院構築的古代迷宮,是我第壹次體會到來自建築學意義上的沖擊與感動,而且是在壹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的第壹次戀愛,年輕的愛情與古老的建築無意間被命運排列在壹起也並不遜色,因為它們同樣是在塵世間追求不朽的事物。女友讓我用打火機照著她拿鑰匙開門,我借著火光留意了壹下門牌:“白紙坊東街櫻桃胡同28號”,這簡直是懸在我頭頂的壹行古詩啊。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第壹次愛情的標題。然後我們就順利進入眾多造型雷同的四合院其中壹座的內部。站在栽種有石榴樹的黑暗的庭院裏,能看見迎面的正房亮著燈,女友的壹家人都坐在客廳裏等待她的歸來。

女友落落大方地把我以朋友的規格介紹給她家人,她母親首先感激地說早知道有我護送就不用擔心了,隨即招呼我在藤椅裏坐下,又在低矮的茶幾上擺開壹圈小酒盅般的茶杯,端起沏好的茶壺倒茶。我抿了壹口,品出是茉莉花茶,老北京人頂愛喝的。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壹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後只是瞇瞇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上聽手捧的半導體裏的京戲,以後常去她家就發現,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只有這壹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壹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裏養養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對於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後來壹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壹樣,祖輩屬於正紅旗。

那天喝完茶已是後半夜了,公***汽車不通了。女友的母親執意挽留我天亮後再走,並說空著的西廂房專用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妳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就住壹晚唄。”她的慈祥與熱情壹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極簡單,也就壹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他房間壹樣有土暖氣管道(由竈房統壹燒蜂窩煤供暖),暖洋洋的,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成鮮明對比。那天夜裏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壹個陌生的睡眠的環境?

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民居裏住過的第壹夜,我的第壹個古色古香的夢。房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要大得多,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呵護著壹顆遊子的心。熄燈後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郁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裏度過了壹個聖誕夜。這就是我發生在北京的壹篇奇獨的西廂記。我像張生壹樣輾轉反側,想念著壹墻之隔的鶯鶯,壹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壹生之隔。那畢竟是壹次曾經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像壹枚燃料耗盡而中途墜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於海洋之中,我內心深深的海洋。

第二天上午女友領我逐壹參觀各個房間,以了解四合院的結構。屋檐上都長草了,砌在墻腳的金魚池也青苔斑駁,她說她爺爺就出生在這座四合院裏,由此可見這裏紮著她家族的根。總之這座院落雖稍顯頹敗,但壹磚壹瓦仍流露出昔日的莊嚴與華貴。她指著天井裏的那棵石榴樹,說那是她降生之日父親親手種下的,如今迎風颯爽如體態婀娜的少女。又解釋老北京居民總愛在四合院裏種幾棵石榴樹,至少也種兩棵棗樹。我從樹葉的沙沙聲中分明傾聽到壹曲古風。古風猶存。我突然發現住在四合院裏的絕對是離這座城市的往事最近的居民。

那是壹次漫長的戀愛。我無數次地跟女友約會又無數次地送她回家,無數次地穿行於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仿佛無數次地往返於北京城的歷史與現實。我仿佛既是現實的主人又是歷史的客人。去北京的往事中做客,聽不完的城南舊事。女友的壹家日常生活很儉樸,但每逢我去,總要邀請我吃涮羊肉火鍋(而且不用電爐,偏愛用燒炭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火鍋使世界都縮小了。女友的母親在餐桌前最愛回憶她的家譜,她終於遇到壹位來自遠方的聽眾了,況且這位聽眾對她描述的壹切充滿好奇。

接觸多了,我逐漸體察到北京老市民階層生活的輪廓,他們呼吸在壹種陳舊的氛圍裏,就像栩栩如生地陳列於某種古老的時間概念中,永遠那麽清貧、溫和、正直,在飛速發展的現實面前而又有點無奈。在星移鬥轉的北京城裏,如果我們是移民的話,他們則是遺民,背負著博大的傳統的影子。他們住在燒蜂窩煤的平房裏,喜歡吃牛羊肉,喝茉莉花茶與二鍋頭,聽京戲,養鳥或金魚,談論國家大事,尤其愛回憶往昔,比照當代,他們屬於有心理坐標的老市民,下意識地以主人自居,壹口壹個“咱北京”……

那次戀愛等於給我補上了壹課,壹門北京的民俗課。但在下課鈴快響的時候,我和女友由於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真正的愛情或許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卻很難結出圓滿的果實,造物主可能刻意如此安排的。時間壹長,彼此也就中斷音訊。多年後我因辦公事偶然再路過白紙坊,驚訝地發現那壹片四合院居然被推平了,附近崛起壹座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女友的壹家也早已拆遷了吧?難道這壹帶的古舊建築也緊隨著我的愛情變成壹片廢墟?徘徊在面目全非的愛情遺址,我究竟在尋找著往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影子?白紙坊重新變成了壹張白紙。紙上的風景全部被歲月收藏了。我壹直以為壹切都在遠處、在城市的這壹隅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但世界的變化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

回家後我查閱了有關史料:“白紙坊是北京西南隅的舊坊巷,它在北京的城市建設歷史上是隨著城垣擴建而劃定的明代後期南城八坊之壹。其命名取義可能由於該地居民多經營制紙手工業。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白紙坊崇效寺壹帶尚為手工業撈紙作坊聚居之地,迄今南城老住戶多能言之。”我曾經愛上過白紙坊的女兒。看來我這輩子註定與紙有緣。有緣而又無緣。包括今天,在紙上給昔日的愛情勾勒出日趨模糊的輪廓。壹紙之隔的愛情,卻比壹墻之隔、壹生之隔還要遙遠。

目睹北京姑娘適合走在大街上,而且最好是寒風凜冽的冬日大街上。因為身材高挑,所以足蹬皮靴、身穿風衣或羽絨服的城市女獵人裝最能烘托其魅力。若是臉蛋凍得紅樸樸,偏偏還手執壹根冰糖葫蘆,邊走邊旁若無人地說笑,那就更像了,且增添幾分童趣。看著她們長發飄飄地迎面走來,整個冬日的布景頓時變得溫馨又活潑,妳簡直會下意識地側身讓路的。

北京姑娘的道路,似乎向來就應該是暢通無阻的,壹條可以載歌載舞的金光大道。她們即使在露天的大街上(以及壹切公***場合)閑逛,都像置身於自己的家庭中壹樣逍遙。她們無形中已把自己當作這座城市的女主人了(壹群年輕的女主人)。所以她們看待周圍的壹切事物(無論政府大樓、五星飯店、前朝皇帝的宮殿抑或歐美大使館),其目光都是平視的。妳很難從她們的眼中發現崇拜、仰慕、好奇、驚訝之類的神情。該見的世面似乎已全都見過了。因而北京少有真正的追星族。沒準她們的熟人中就有誰是大明星,或者,她們經常有在商場、酒吧、音樂廳或賓館撞見某明星的機遇,已達到無動於衷的境界。

我初來北京時正逢冬日。大街上的姑娘們給了我這樣的第壹印象。從此我想起北京姑娘,就覺得她們最大方。如果妳偏愛靜止的美,最好去找園林般雅致的江南女性。北京姑娘壹貫的作風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們不是溫室裏的花朵,仿佛天生就是在露天的環境裏成長的,離太陽最近,保持著挺拔的身軀與健康的膚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她們是全中國最典型的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相區別),是首都的女兒,擁有外省婦女所難得的開闊的視野及非凡的自信。

她們不相信神話,只相信自已。相信自己的所在,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們確實已經把北京這座國際大都會當作自己的家長。正如她們知道每天上班時路過的那壹系列著名的建築物,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中央電視臺,就是這個泱泱大國的屋脊。北京姑娘的所謂貴族氣質,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培養的。尤其值得贊美的,是她們在高貴中不高傲,甚至還有幾分俠氣。她們接人待物比較慷慨、豪爽、幹脆利落,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講原則,並且嫉惡如仇,或許是受其父兄的影響?司馬遷早就說過:燕趙多慷慨悲歌之±。

自然,當代的北京姑娘,不同於清朝的還珠格格。格格,即王爺的女兒,也與老舍〈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大有區別。不管她們從小在胡同裏長大,抑或養尊處優地生活在機關大院,壹旦走在大街上,她們的神態總是那麽平靜,妳從她們眼中肴不見壹點往事的影子,仿佛壹到成熟的年齡,她們就與這座現代化都市水乳交融了。北京構成她們***同的血統。妳不會覺得姑娘們只是街頭的風景、水面的浮萍,她們的氣質與北京的精神達成了統壹。

擠在公***汽車上。或在其它社交場合,我喜歡聽北京姑娘說話,吐字標準,語音清晰,個個都像播音員。而且隨時能夠打開話匣子,事無巨細聊個沒完,在北京落戶是幸福的,可以每天親耳聆聽這聲情並茂的廣播,北京姑娘的交談方式很有特色,講什麽都像是親身經歷,且不乏幽默感為調劑,這簡直是文學筆法,京腔京韻特適合作如此渲染,其父兄影響,北京人以能侃善辯著稱。

我到北京壹家出版社工作,第壹年在校對科鍛煉,校對科皆是女同胞,每天說笑聲不斷,我算是領教了她們的口才,有春秋戰國時縱橫豪邁的遺風。談鋒犀利,使妳有壹點點疼,有壹點點癢:還有壹點點被點穴後的酥麻與快感,妳會越來越佩服這種聰明才智:她們是如何從生活中,從自己和別人身上,發掘出如此之多的笑料?

北京姑娘,伶牙利齒,而且她們的大腦中也有壹架運轉得飛快的齒輪,那是咬合思想的,這使她們的語言與思想同步,由此可見,北京姑娘是為快樂而生的。

她們掌握著壹門快樂哲學。快樂才是其生活的最高價值。視名利如浮雲,卻以快樂為靈魂。所以北京姑娘給我的印象除了自信,就是樂觀。她們是因為自信才樂觀呢,還是因為樂觀才自信?我壹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因而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也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具備的。我只能將之歸納為城市的功勞:身為北京的女兒,是城市賦予她們以與自身同樣性格特征,使她們成為陽光型的女性,少有憂郁與陰影。她們畢竟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長大的,清澈、真實、透明度很高,如同水與鏡子,乃至天空。和具有水與鏡子的品質的女孩相處,妳會很輕松的,沒有過多的心理障礙。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很容易感染妳,仿佛也被妳分享了。在這座城市裏,妳永遠覺得天氣很好。

北京姑娘是看電影、談戀愛、逛商場、聊天、演小品、商業合作乃至出門旅遊的最佳夥伴。尤其是聽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跟妳談情說愛,會有正宗的感覺,怎麽就跟配樂散文似的?或許,北京姑娘本身,就是散文化的女性吧。抒情、議論、敘事皆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