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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李商隱的錦瑟?

王蒙:壹篇《錦瑟》解人難

“壹篇《錦瑟》解人難”,從北宋到清代至今,許許多多學人詩家討論李商隱的《錦瑟》,深鉤廣索,密析暢思,互相引用,互相啟發,互相駁難,雖非汗牛充棟,亦是洋洋大觀。壹首僅僅五十六個字的“七律”(加題目不過五十八字,但幾乎所有的解人都認為此題不過取首句頭二字,相當於無題,那就是56+2-2還是五十六字了)引發出這麽聰明智慧學問考證來,在詩歌研究領域,確實並不多見。

“追憶”“當時”,筆者則是在沒有什麽學問考證的情況下讀這首詩的。少年時代,初讀《錦瑟》便驀然心動,覺得詩寫得那麽憂傷,那麽婉轉,那麽雅美。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望帝化杜鵑的典故,根本想不到類似“錦瑟”“玉煙”“珠淚”等字面上談不上“隱僻”(明代詩論家高對商隱詩風的概括)的字詞也連接著那麽多書卷掌故,雖不能解,卻能欣賞,並能背誦上口。其意境、其情緒、其形象的幽美與形式的完美、其音樂性,似乎都是可以用現代人平常人平常少年的平常心感覺到的,也是完全接受得了的。

及長及今,病中憑興趣讀了些與商隱詩與《錦瑟》有關的書文,才瞠乎於解《錦瑟》之復雜深奧紛紜。宋代劉攽提到“錦瑟”是令狐楚家丫環的名字。宋黃朝英又假托蘇軾名義說此詩是詠瑟聲的“適、怨、清、和”。清朱鶴齡、朱彜尊、馮洗、何焯、錢良擇以及今人劉開揚先生等認為是悼亡詩。何焯、汪師韓以及今人葉蔥奇、吳調公、陳永正、董乃斌及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諸先生,則認為此詩是詩人回首生平遭際、有的還特別強調是政治遭際之作。吳調公先生明確此詩應屬於“政治詩”,而須與多首屬於愛情詩的《無題》相區分。葉蔥奇先生認為此詩“分明是壹篇客中思家之作”。程湘衡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就是說以此為序,概括回顧反思自己平生詩作。周振甫、錢鐘書二先生亦主此說。錢先生在《談藝錄》中更具體分析錦瑟猶“玉琴”喻詩,首兩句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三四句言作詩之法,五六句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七八句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等等。

筆者才疏學淺,不敢炒熱飯而露底虛,這裏只不過是想探討壹個問題:何謂解詩,何謂詩解,何謂解人,如何區分解詩的正誤,如何解釋壹般人時人對這壹難解的詩的喜愛呢?

“詩無達詁”說明了解釋的困難,但也沒有說“詩也無詁”。詩仍然是需要解釋可以解釋的,不準解釋於詩無補,也行不通。那麽我們平常(即包括壹般讀者當代讀者壹首首詩所需要了解的)所說的對詩的解釋,究竟包含著壹些什麽樣的意思呢?

第壹層應是詩的字面上的意思,每個字、詞、語、句和上下文關聯的意思,包括文字的諧音、轉義、語氣、典故。沒有這方面的起碼知識和判定,當然很難讀壹首詩。例如“此情可待成追憶”句,有解釋“可待”為“豈待”之意,而我們的舊詩是不標問號或逗號的,這當然有點麻煩也頗有趣。“當時”亦有解作今時即現在時的,與彼時即過去時不同,而我們的動詞又不分加不加ing或者ed。這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錦瑟》最後兩句,也就不好解釋了。看來,字面解釋亦殊不易。但壹首詩能夠長期流傳廣為流傳,終應證明此詩整體字面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地方,只不過壹些解釋留有彈性、留有變通的余地罷了。

從字面上看,“錦瑟”就是“錦瑟”,何必是無題呢?援引詩中字為題即無題麽?那為何不標無題呢?那時又沒批過“無標題”。有題又如何?有的題力圖把壹切告訴讀者,也有的題不過是個影壁,是個記號罷了。從錦瑟及其弦柱開始,寫到華年,寫到迷蝴蝶與托杜鵑故事,寫到海、月、珠、淚與田、日、玉、煙之景觀,歸結為惘然之情,此詩是從錦瑟出發(是興還是比還是賦就不能僅從字面上看了)寫詩人的惘然之情的。這樣說雖嫌淺俗乃至鄙陋,卻應是探討的出發點。對嗎?

第二層是作者的背景與寫作的觸發與動機,就是作者因何要寫此詩。這實際上是從創作論及作家論的角度來解詩,這就需要許多歷史、傳記、文化背景、創作情況資料方面的積累,需要許多考據查證的功夫。如果不了解牛李黨爭、義山與王氏的婚姻、王氏的夭亡、商隱仕途之坎坷等情況,當然也就無法做出悼亡、感遇等推測。如不知舊版《玉溪生集》《李義山集》多以此詩為開篇,也會大大影響詩序詩憶詩論說的信心。至於令狐家是否有婢名“錦瑟”王氏是否喜奏錦瑟?商隱是否精通音樂適、怨、清、和之律與偏愛錦瑟這壹樂器,這就更需要過硬的材料了。所謂“聚訟紛紜”,往往偏重於這方面的歧見。

這樣的對作家創作背景緣起與創作過程的研究雖然符合從孟夫子到魯迅的“知人論世”的主張,卻也有兩個難處。第壹,往往缺少過硬的與足夠的材料,特別是古代詩人作家的情況,常常是壹鱗半爪,真偽混合。因此許多見解、推測、估計,論者壹廂情願的想象的成分有可能大於科學的、合乎邏輯要求的論斷的成分。如《錦瑟》乃政治詩說,根據是李商隱壹生政治上坎坷失意,卻並沒有他寫此詩抒發政治上的不平之氣的任何佐證。再如令狐丫環說,究竟今天誰能論證清楚令狐家有還是無這樣壹個丫環呢?即使確有這樣壹個丫環,又怎樣論證《錦瑟》壹定是為她而寫呢?即使令狐家絕無此婢,又怎樣論證李商隱畢生不可能遇到過壹個名錦瑟的女子,引起他愛情上的悵然惘然之情呢?或謂“若說是壹時遇合,則起二句絕不能如此摯重”(見《李商隱詩集疏註》第2頁),這話當然深有其理,但做詩不是有由此及彼的“興”法嗎?從壹個無緣相愛相處而又給自己以美好印象的女子身上聯想起自己的愛情生活愛情苦悶,聯想起自己壹生愛情上事業上政治上的不如意,這又為何不可想象呢?這裏,不論是全稱的肯定判斷或否定判斷,似乎前提都還不充分。紛紜聚訟的結果肯定是莫衷壹是。

第二,即使作家死而復生,陳述講明自己的寫作緣起和過程,又如何呢?即使我們的論者掌握了可靠的“海內孤本”“獨得之秘”,以至能相當詳盡準確地復述作家的寫作情況,這些材料與論斷的傳記學史學意義仍然會大於它們的文學意義。我國古典詩作中,題明寫作緣起的並不少,如王勃詩《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為人熟知,除了專門家誰又在意王勃此詩具體對象呢?“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壹聯,概括性強,氣勢也好,其文學意義社會乃至政治意義不知超過送少府外放做官多少倍!再如“訪×××不遇”這壹類的詩題,又怎能概括得了詩的具體意蘊?壹個作家的寫作緣起很具體很微小很明確,但是壹篇感人的作品卻往往包含著巨大深刻的內容,包含著作家本人的人格、修養、追求和畢生經驗,包含著作家所處時代、國家民族地域許多特征,其內涵甚至大大超過作家自己所意識到的,這不已是很普通的常識了嗎?現在回過頭來說《錦瑟》,即使證明它確實是寫壹個女子或壹張瑟或瑟樂演奏的適、怨、清、和,又能給《錦瑟》這首詩增加或貶損多少東西呢?

第三層,對於壹般讀者來說,最重要的是詩的內涵,詩的意蘊。這既與作家創作緣起有關,又獨立於作家意願之外。拿《錦瑟》來說,則是它的意境、形象、典故和精致完美的語言與形式。壹般讀者喜愛這首詩、閱讀吟哦背誦這首詩,應該說首先還是由於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語言美、形式美是充滿魅力的。其次會著迷於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離之境,它的蘊藉之意。“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這兩句瑯瑯上口,文字幽雅卻絕不艱深。從錦瑟、起興回憶起過往的年華,這個基本立意實在並不費解。“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回憶之中產生了(或彌漫了、籠罩了)類似莊生化蝶不知己身何物的迷惑,回憶之中又萌發了類似化為杜鵑的望帝的春心。或解為去回憶那種類似莊生夢蝶杜宇化鵑的內心經驗,也可以。就是說,這裏表達的是壹種失落感與困惑感,更是壹種幻化感:莊生化蝶,望帝化鳥,幻化不已。

失什麽惑什麽化什麽?詩人沒有說,壹般讀者亦不必強為之說。華年之思化為詩篇,生化為死,青年化為老年,胸有大誌化為壹事無成,愛情的追求化為失卻都說得通。“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神遊滄海藍田,神交明月暖日,神感珠淚玉煙,又寥廓又寂寞,又悲哀(淚嘛)又溫暖,又高貴(珠、玉、月、日)又無奈(有淚生煙,都是自在的與無為的啊),又闊大(海、藍田)又深幽(淚也煙也轉瞬逝去也終無用場也)又艷麗;又迷離又生動(孤立地解釋中間四句其實是生動的),又阻隔(神秘)又親切。這是什麽呢,當然不是詠田詠海,詠珠詠玉,不是詠瑟詠物,而是吟詠自己的內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內心感受。內心不過方寸之地,所以此詩雖有海田日月字樣並不令人覺得詩人在鋪陳擴張,此詩並無宏偉氣魄。內心又是包容囊括寬泛的,其中不但有莊生望帝,蝴蝶杜鵑,滄海日月珠玉,而且有愛情,有藝術有詩,有生平遭際,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壹個情字,所以結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寫惘然之情。為什麽惘然?因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內心體驗,因為仕途與愛情上的坎坷,因為漂泊,因為詩人的詩心及自己的詩的風格。更因為它把詩人的內心世界寫得太幽深了。

壹種淺層次的喜怒哀樂是很好回答為什麽的,是“有端”可講的: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時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經過了喪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艱、詩家的嘔心瀝血與收獲的喜悅及種種別人無法知曉的個人的感情經驗內心經驗之後的李商隱,當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內心深處再深處之後,他的感受是混沌的、壹體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而是略帶神秘的;這樣壹種感受是惘然的與“無端”的。這種惘然之情惘然之感是多次和早就出現在他的內心生活裏,如今以錦瑟之興或因錦瑟之觸動而“追憶”之抒寫之麽(我傾向於此說)?或是從錦瑟(不論是壹件樂器,兩個字,類似“玉琴”的壹個借喻典故或壹個女子的名字,壹個女子)得到即時——“當時”的靈感沖擊從而獲得了幽美婉轉的惘然之情?對這兩種可能的解釋各人又如何能是此非彼呢?

此詩首二句與尾二句其實還是相當明白的。有了“思華年”做向導,有了“情惘然”做總結,也就不至於聚訟於莊生望帝滄海藍田之間了。思華年思出了蝴蝶杜鵑淚珠煙玉,情惘然惘成了“迷”、“托”、有珠淚之滄海與生玉煙之藍田。鄙陋之見,能無太廉價及少學乏術之譏乎?

第四層是欣賞者個人的獨特的補充與體會或者某種情況下的特殊發揮。例如我在六十年代就對引用晏殊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來講國際政治大為嘆服。情種從《錦瑟》中痛感情愛,詩家從《錦瑟》中深得詩心,不平者從《錦瑟》中***鳴牢騷,久旅不歸者吟《錦瑟》而思鄉垂淚;這都是賞家與作者的合作成果。我們還可以設想,知樂者認為此是義山欣賞壹曲錦瑟獨奏時的感受——如醉如癡,若有若無,似煙似淚,或得或失。除了音樂,哪種藝術能這樣深入地卻又是渾然地打動它的欣賞者呢?這恐怕可以說得通。我們還可以設想壹個旅行家、壹個大地與太空的漫遊者在他晚年時候對他的漫遊生活的回憶。再設想壹個愛因斯坦式的科學家從這首詩中獲得做學問的體味吧——何自然萬物之無端也,以有涯逐無涯,何光陰之促迫!功成業就而兩鬢已斑,未竟之誌雖有春心已無青春年少矣!或功未成業未就而此身非有,鳥乎蝶乎,將有托乎?茫茫廣宇,人類智慧之珠上凝結著多少淚水!還有多少科學真理如美玉而埋在藍田之下,人們略察端倪如玉之或有之煙,何時能開掘出來呢?壹切科研成果都需要時間長河的沖刷淘洗,即時即地,誰又能判斷吾人之科學新說的價值故而哪個智者又能不惘然呢?

這樣說下去或有似相聲《歪批三國》之嫌,但筆者雖然性喜調侃意卻不在調侃。我只是想肯定李商隱的《錦瑟》為讀者、為古今中外的後人留下了極大極自由的藝術空間,當然大而無當亦不佳,組合這藝術空間的壹句句詩其實是很巧妙很貼切很有情有象的。八句詩如八根柱子,讀者完全可以在這八根柱子建造的殿堂裏流連徘徊,自得其樂。

第五層則是對《錦瑟》做學問研究。因《錦瑟》而及李商隱全人全詩,因壹詩而及我國的與世界的詩的寶庫詩的海洋文學的海洋,因壹詞壹典而及天文地理歷史政治哲學宗教語言音韻直到自然科學,那當然是研究不完的。此是以學問而解詩乎?抑或因由壹詩而弘揚學問乎?到那時《錦瑟》真是起興了,起中外之才智而興古今之學識,大哉學問,真無涯而壯觀也!吾人自當望洋而興贊嘆!

順便說壹句,按五層之說,有許多明白如話的詩,至少前三層很容易統壹。“床前明月光……”就不必解釋得這麽復雜,也沒有這麽多爭論和學問,同樣是好詩,而且是更普及的好詩。本文沒有偏愛乃至倡導隱僻之詩的意思,也沒有把“五層”割裂的意思。

壹九九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