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皮。
憶別時，
烹伏雌，
炊，
今日富貴忘我為？
《飯牛歌》則是懷才不遇的牢騷：
……
粗布衣兮縷，時不遇兮堯舜主。
牛兮努力食細草，
大臣在爾側，吾當與汝適楚國。
也有為別人打抱不平的。請聽《慷歌》：
貪吏而不可為而可為，
廉吏而可為而不可為。
貪吏而不可為者，當時有汙名；
而可為者，子孫以家成。
廉吏而可為者，當時有清名；
而不可為者，子孫困窮被褐而負薪。
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貧。
獨不見楚相孫叔敖，廉潔不受錢！
楚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
敵國破，謀臣亡。（《漢書》）
——這既是深刻的經驗，也是飽含血淚的牢騷。
最驚心動魄的是這首《順帝時京都童謠》：
直如弦，死道邊。
曲如鉤，反封侯。
君子遭殃，小人得勢，十二字道盡當時社會的黑暗，令人不寒而栗。
《桓帝初小麥童謠》則痛苦地訴說了青壯勞力都去征戰，糧食無人收割的情景：
小麥青青大麥枯，
誰當獲者婦與姑。
丈夫何在西擊胡。
吏置馬，君具車，
請為諸君鼓嚨胡。
舉秀才，不知書。
察孝廉，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桓靈時童謠》）
《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
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沈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澄江靜如練”是謝的名句，玄暉是謝的字，李白這是直接將謝的詩句和名字直接寫進了詩中！
再看同樣著名的《秋登宣城謝北樓》。
江城如畫裏，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如果說李白詩像壹條風景雄奇的山路，那壹路上野花壹般隨處盛開的，則是謝的名字和痕跡：
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情。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
曾標橫浮雲，下撫謝肩。
三山懷謝，水淡望長安。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我吟謝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
宅近青山同謝，門垂碧柳似陶潛。
………
但是王維之所以是王維，畢竟還是因為詩歌。重溫壹下這些婦孺皆知的詩吧——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相思》）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雜詩》）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壹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壹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曲》）
……
還有那些空谷傳音、清新絕塵，讀來耳目如洗、唇齒留芳的名句：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
為這些詩句，我向王維致敬。
偉大的盛唐，有人是太陽，有人是寒星，有人是幽蘭，有人是磐石；而王維，是松風，是白雲，是朗月，是清泉。
絢爛往往歸平淡
壹代才子的王維，他的人生也跌宕起伏得像壹出戲劇。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前期的詩，以《山居秋暝》為代表：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死寂。代表性的像《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寺院，古木，深山，危石，寒松，依然是壹幅山水畫，但是畫面顯得那麽的森冷，灰黯，最後的結尾，幹脆直接講起了禪理。
重新認識杜甫，是因為這首詩：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 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 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 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 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 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 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 新炊間黃梁
主稱會面難 壹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 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 世事兩茫茫
《贈衛八處士》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縱是悲苦，也這樣開闊，縱是沈重，也這樣有力，這樣渾厚。催下來的，也是滾燙的英雄淚。
夏天應該讀王維以消暑氣以求清涼，天涼了，就讀杜甫吧！瑟瑟秋風中暖壹暖心肺。
從壹朵花愛起
讓壹個詩人在我們心目中活著的，往往不是大節，而是細處。春天的時候，妳脫口而出“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南朝僧誌南句)，妳會贊嘆這兩句詩的細膩鮮活，卻不惦記作者是腐敗朝廷的鷹犬還是世外的高人；秋夜仰望明月，“海上生明月，天涯***此時”湧上心頭，妳真的會在意作者是不是純良孝子？
自從《贈衛八處士》讓杜甫在我心目中走下神壇，我開始斷斷續續重讀杜甫。漸漸地，我發現了杜甫的可愛之處。他的可敬沒有人爭議，但是他確實也是可愛的。
是的，他是個仁厚心腸的人，對天下蒼生，對妻子，對兒女，對朋友，對鄰居，都懷著那樣真摯的愛，那樣深切的憐惜，當得起“腸熱心清，聖德之至”的評價。是的，他也是個對人生無比眷戀，從不絕望的人，那種痛苦的深情，使他像壹個單戀的戀人。
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壹個對壹切美敏感、細致的人。只要生活讓他得到壹點喘息，他的眼睛就會發現壹些讓人驚喜的美，而且體察入微。那是人生本應完整享有的美的斷片、美的碎屑，但是對壹個詩人已經足夠。
他是多麽喜歡花草啊。
在成都的草堂，他寫下了“風含翠筱娟娟凈，雨紅蕖冉冉香”，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而壹綠壹紅，色彩鮮明。
“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更將色彩當在開頭，醒目異常，壹個“綻”字，壹個“肥”字，何等鮮活。
所到之處，簡直滿眼是花，處處花香：“藹藹花蕊亂，飛飛蜂蝶多”，“江動月移石，溪虛雲傍花”，“遲日江山麗，春風花鳥香”，“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
因為惜花，難免傷春——“壹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他抗議折損花木的行為:“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底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雖然婉轉，還是非常心疼。
集中體現他壹片愛花心腸的，當數《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中壹首是這樣的：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壹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面對滿樹盛開、嬌艷動人的桃花，白發蒼蒼的杜甫居然產生了壹個孩子氣的問題：到底要愛深紅色的，還是要愛淺紅色的呢？
另壹首是：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那茂盛濃密的花朵，那被壓得低垂下來的枝條，那時時飛舞的蝴蝶，那客來正好啼鳴的黃鶯，組成了壹幅美妙動感的春日畫卷，蘊含著欣喜之情。
最見愛花之情可能是這首：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第壹句，近乎辯解地解釋自己是愛惜流年時光，不是僅僅愛花愛得要死，其實恰恰證明愛花愛得非比尋常。後面兩句說，花壹旦盛開就會紛紛雕落，所以還沒開的小花骨朵兒可要商量斟酌著慢慢地開啊。這兩句是他對花愛憐的叮囑，他甚至覺得花苞們懂得“商量”，這裏的花不但解語，簡直是壹群機靈乖巧的小精靈。
這種對花花草草的熱愛，在我看來，不但無損他對國對民的大愛，而且正是對壹花壹葉的愛，使得他對祖國、對百姓的愛更有血有肉、更可觸摸。
同樣的，我最喜歡宋代大詩人陸遊的，也不是他的“鐵馬秋風大散關”那種帶壹點虛誇的豪放之語（我對詩人們的政治軍事才能大多存疑，何況陸遊堂堂七尺男兒連心愛的妻子都保不住，談何保家衛國），而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的樂觀智慧，而是“小樓壹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清麗溫潤，在這樣帶著雨意花香的句子裏，我感覺到了他對生活中的詩意美的敏感和熱愛，僅僅出於不能容忍這樣的美遭到破壞、踐踏，他也會是愛國的。
至少人類可以預見的將來，愛國總是壹種可貴的情感。以往壹說愛國，往往就是神聖領土不容侵犯，就是歷史悠久上下五千年，其實日常生活不必如此“宏大敘事”，愛祖國，不妨從壹朵花愛起，不論她是開在唐詩裏，還是就開在妳的腳下。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沈從文先生有壹本文物與藝術研究文集，叫作《花花朵朵，壇壇罐罐》。小說家就是小說家，除非妳壹個字都不許他寫，只要落筆成文，感性本能和文字功底就藏不住。我當初就是為了這個書名，買了這本書。
曾經以為，可以公開表露對花花朵朵的熱愛，是身為女子的特權之壹。可是讀古人的詩，才知道這是我的“婦人之見”。
三曹的時代，確實是大處著眼的，寫滄海，寫宇宙，寫悲風，寫日月，細處最多寫駿馬，寫飛鳥，對於植物往往籠統——“百草豐茂”、“嘉木繞通川”之類壹言以蔽之。
到了元氣淋漓、血脈酣暢的唐代，城市經濟的發展，審美意識的廣泛覺醒，導致花卉種植業的興起，種花、買花、賞花、詠花成了時尚。可以說，在中國這片國土上，從來沒有盛開過那麽多的鮮花，從來沒有流淌過那麽鮮艷的顏色。同樣，花花朵朵也在詩歌中盛開著，而且開得從來沒有過的嬌俏、恣肆。
先看國色天香的花王牡丹。詠牡丹的有白居易的《買花》、《白牡丹》（幾首）、《惜牡丹花》、《牡丹芳》，李商隱的《牡丹》、《回中牡丹為雨所敗》（幾首），劉禹錫《賞牡丹》，羅隱《牡丹》，令狐楚《赴東都別牡丹》，王建《題所賃宅牡丹》，徐凝《開元寺牡丹》……不勝枚舉。
武則天的《臘日宣詔幸上苑》，雖然不是寫牡丹，但那是壹道女皇的命令，要百花在嚴冬馬上開花，據說第二天雪地裏真的百花盛開，只有牡丹抗命不開，武則天大怒，命人用火燒牡丹的莖，牡丹燒焦了也不開，於是被貶洛陽。從此洛陽牡丹大盛，並且出了壹個新品種“焦骨牡丹”。這個故事賦予了牡丹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力量。劉禹錫對牡丹的評價極高，極富代表性，而且反映了當時的審美標準：“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民間的桃花如何呢？《洛陽女兒行》第壹句就是：“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李嶠寫了壹組《桃花行》，李白有《桃花開東園》，至於劉禹錫，他貶官之後回長安，寫了“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的詩句，導致再次被貶，真是最不好玩的“命犯桃花”。但是十幾年後他被召回，馬上寫了《再遊玄都觀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譏諷如故，更顯倔強，有著戰勝陰暗和毀滅的勝利感。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則是壹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了，戲劇《人面桃花》即是由此改編。
荷花開了滿紙。李商隱有《贈荷花》，贊美荷花“舒卷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長相映”。陸龜蒙的《白蓮》則感嘆“此花真合在瑤池”。“荷葉羅裙壹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王昌齡）既寫了荷花也寫了采蓮女，花即是人，人即是花。“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以動寫靜，格外清新幽美，而生機勃勃。
桂花香染衣襟。“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盧照鄰），在這裏桂花香和“年年歲歲壹床書”的書香壹起，襯托的是甘守寂寞、不慕榮利的高潔人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王維），想必只有表裏俱靜，才能聽到桂花落的聲音吧，如果“喧喧車馬度”（白居易），那只能是看牡丹了。好在“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自有風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九齡）。
他們甚至關註壹些比較冷僻的植物：“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溫庭筠）。
他們連微不足道的苔蘚都沒有錯過：“山碧沙明兩岸苔”（錢起），“水多菇米岸莓苔”（杜牧）。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並不“都付與斷井頹垣”（《牡丹亭》唱詞）。是不是在詩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人生就值得留戀，雖然現實生活曲曲折折不遂人願，仍可以“酸酸楚楚無人怨”？
且看高手唱反調
壹些高明的詩人往往也是唱反調的好手。這裏所謂“唱反調”，不落窠臼、獨出心裁者也。
唱誰的反調呢？首先是唱心理定勢的反調。
離別時往往是悲傷失落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但是唱反調者偏偏不然。
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沾巾。
王昌齡的《送柴侍禦》的反調則唱得婉轉：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壹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高適的《別董大》：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禹錫的《秋詞二首》之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壹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旗幟鮮明地唱反調，將秋天寫得何等生氣勃勃、令人精神振奮！杜牧也喜歡秋天：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壹毫。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長安秋望》）
——這是比較單純的秋天贊歌，下面這壹首，則是與抑郁抗爭之後的爽快曠達：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九日齊山登高》）
還有與人之常情唱反調的。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宋之問《渡漢江》）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
寫出了歷史重要關頭某些因素的決定性，以及歷史發展進程中包含著的偶然性。
杜牧對項羽的烏江自刎也不以為然：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
認為勝敗乃兵家常事，欲成就大業應該有臥薪嘗膽的承受力和百折不撓的堅毅、韌性。如此別出心裁，反說其事，前人評價杜牧“用翻案法，跌入壹層，正意益醒。”這種手法，若才氣不足，往往顯得勉強，而小杜是大才子，自然揮灑自如。
李商隱也有這份才情，他的《嫦娥》將長生不死的仙子寫成了讓人同情的孤苦女人：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美得讓人長嘆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翩何姍姍其來遲！
武帝又寫下了《落葉哀蟬曲》：
羅袂兮無聲，玉墀兮生塵。
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這真是壹位多情的皇帝。他這樣思念壹個死去的女人，會不會影響治理朝政？會不會導致群官和百姓的指責？即便如此，不能忘就是不能忘，他自己又有什麽辦法？無情不似多情苦啊。而那位李夫人，應該是美得令人長嘆的吧。
有個成語形容美貌，叫作“傾國傾城”，有壹首詩正道著其事：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壹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可
喜悅之詩
第壹首是孟郊的《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壹日看盡長安花。
往日的困頓郁悶都不值壹提了，終於金榜題名了，心裏有說不出的驚喜、暢快，眼前天高雲闊、大道平坦，正可以策馬飛奔，在長安城中盡情賞花遊樂。後面兩句是高度的情景交融，首先是實際，因為當時發榜是在春天，發榜後新進士們會在曲江宴集，策馬長安，這兩句描寫的就是這種情景，但是更是抒寫心情，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欣喜若狂、得意洋洋的神態和心情。這兩句詩不但本身精彩，還留下了“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兩個成語。
這首詩確實是喜悅之詩，當時孟郊四十六歲，此前兩次落第，這次終於進士及第，無異於壹下子掀掉了壓在身上多年的沈重巨石，從平地壹下子被好風送到了快樂的巔峰，那種喜悅，因為突如其來，因為非常巨大，使得詩人像微醉壹樣都有點失態了，但是正因為這種失態，使得喜悅非常真實，非常有感染力。覺得自己遇上了“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壹件稱心滿意的事”（越劇《紅樓夢》寶玉唱詞），這樣的快樂巔峰幾人能有？縱有，壹生能有幾次？能持續幾時？正因如此，這首詩表現出的純凈而濃烈的喜悅，格外值得珍惜。
第二首是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戰亂中漂泊在外的詩人，突然聽到唐軍收復了洛陽等地、叛亂平息的消息，“真如春雷乍響，山洪突發，驚喜的洪流，壹下子沖開了郁積已久的情感閘門，噴薄而出，波翻浪湧。（《唐詩鑒賞辭典》，霍松林語）”。來看看詩人是怎麽高興的呢？他先是喜極而泣，然後看到親人歡天喜地，自己也便漫卷詩書，欣喜若狂，接著又是唱歌又是縱酒，然後馬上規劃起回老家的行程：在大好春光中，全家人壹起，飛快地過巴峽、穿巫峽，下襄陽，然後就到洛陽了。這種千山萬水轉眼即到的想象，是詩人急於返鄉的心情寫照，也是被喜悅浪潮挾裹、被興奮“沖昏頭腦”的結果。
天下平定，得以回家，這種喜悅，因為不是壹己之喜，而和普天下蒼生相聯系，所以似乎比春風得意大登科、洞房花燭小登科都廣闊厚重。
然而初唐時的喜悅不是這樣的，那時的時代純是少年氣象，生機勃勃，元氣充沛，那時的喜悅不會悲喜交集，而是單純美妙，沒有挫敗的陰影，沒有衰老的渣滓。有時似乎沒理由，甚至有點沒心沒肺。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王維《少年行》
何等豪縱不羈，何等瀟灑自如！唐代是中下層知識分子在政治上揚眉吐氣的時代，這些歌詠遊俠的詩篇都是開明時代在心靈上的投影。這樣自然流露的喜悅，至今讀來，還讓人心生羨慕。到經歷劇烈震蕩、搖搖欲墜的晚唐，王朝的氣數將盡，縱然是片刻的滿足，縱然是淡淡的喜悅，也帶上了濃濃的暮色：“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李商隱《晚晴》）。
第三首喜悅之詩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前堂。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