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望無邊的水田,猶如壹塊明亮的鏡子,掛在小山村的身旁。我沿著村口那條曲曲折折的小路,搖搖晃晃地往四方田挪去。勤勞而善良的父老兄弟們正忙著耕田,那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悠揚而歡暢,就像壹曲曲旋律優美的勞動贊歌在耳畔回蕩。耕田插秧的農忙時節,母親心疼父親,每頓都煮幾個荷包蛋,可父親吃不下去,短短的壹兩個月就瘦了好幾斤。雙眼深陷的父親,好像不會疲倦,天麻麻黑還在辛勤地勞作,不把水田犁完,他是不會收工回家的,不敢錯過播種插秧的時節呀!角落裏的蟲子高壹聲低壹聲叫喚著,朦朧的村莊亮起了點點盞盞的燈火,父親終於把老黃牛趕到了水田的盡頭,他那濺滿泥點的臉頰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熟稔地卸下沈重的犁鏵,扯壹把蒿草擦了擦犁口,捧幾把水洗了洗臉,叫我吆牛回家。疲倦不堪的他壹屁股坐在田埂上,掐著煙葉裹著煙卷,吧嗒吧嗒地咂起了葉子煙。
看著父親那消瘦的面龐,望著父親那沾滿泥點的褲腿,就像有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地插進我那幹癟的胸膛。此時此刻,幼小的我強烈地盼望著時間長上翅膀,自己也好早壹天長大,那樣就能接過父親手中那沈重的犁鏵,父親也就不會那麽苦累。壹向聽話的我沒有趕牛回家,而是趁著父親不註意,學著他幹活的樣子,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手心手背搓了幾下,半蹲著身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幾十斤重的犁鏵扛在稚嫩的肩膀上,搖搖晃晃地挪動在窄窄長長的`田埂上望家裏趕去。我不是逞能,也不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誇獎,而是深切地體會到父親的苦累,我就想讓父親打著空手輕輕松松地回家。
農村孩子,從小就得去山坡上放牛、割草、砍柴,幫家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我長得瘦弱,但可以背得動幾十斤青草,就是沒有扛過犁鏵。第壹次扛犁鏵,就覺得犁鏵像壹座沈重的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瘦瘦弱弱的我壹步壹喘地走在濕滑的田埂上,高壹腳低壹腳的,身子壹下前沖壹下後仰,鞋子陷進稀泥窖裏,差點拔不出來。稀泥好像也在捉弄人,鉆了我的解放膠鞋裏,鞋子裏又濕又滑,就像螞蝗在冰涼的腳背上蠕動。好幾次,上石梯子時,我差點跌倒在地上,小腿肚被路邊的笆茅葉子劃了壹道口子,火辣辣地痛,痛到心裏頭去,痛得眼淚直流,額頭上的汗珠,像雨水那樣往臉頰上流淌,癢癢的,像蟲子在爬行。我只得忍著,雙手緊緊地抓著肩膀上的犁鏵,根本騰不出手來擦壹把,喉嚨就像被火烤著,快要冒出煙來。我多想放下肩膀上的犁鏵,坐在地上喘口氣,可我不敢停下,深怕父親趕著牛追了上來,他會搶走我肩膀上的犁鏵。我也不曉得從哪裏來的力氣,咬緊牙關,把犁鏵從左肩換到右肩,汗流浹背地走了幾步,又把犁鏵從右肩換到左肩,壹步壹個腳印往家裏趕去。昏暗的村莊,飄著飯菜香味的老屋,仿佛就在眼前晃動……
身後,我聽到父親拖長沙啞的聲調在喊:“娃娃,快放下,犁重得很,妳人還小,怕壓著妳的腰桿呀!”父親壹邊著急地喊叫,壹邊“嘩嘩”地甩著皮鞭趕著老黃牛追了上來。可我們家的那頭老黃牛性子溫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不管父親怎麽抽打,它都走得不快。我進了村子,聽到父親還在村子前面的田埂上喊:“娃娃,快放下,壓壞了身子,那就麻大煩呀!”我假裝沒有聽見,壹心就想著把犁鏵扛到家裏去。祖屋透出的燈火,給予了我無窮的力量,我使出身上僅有的壹點力氣,穿過院壩,把犁鏵扛進了堂屋。我放下犁鏵,猶如卸掉了千斤重擔,渾身有著說不出的輕松和舒坦。我壹屁股跌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抹了壹把臉上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像村口的鐵匠師傅呼哧呼哧地拉扯著風箱。
這時,父親吆著老黃牛回來了。他來不及吆牛進圈,火急火燎地進了堂屋,壹把拉著我,緊緊地摟在他那溫暖而寬大的懷裏,許久許久沒有松開。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松開了雙手,他伸出寬大的手掌,輕輕柔柔地撫摸著我那紅紅腫腫的肩膀,親切的臉龐上露出了壹絲欣慰的笑容,眼角也漸漸濕潤起來。就在壹剎那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終於扛得動父親肩上的犁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