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的是什麽呢？壹個人的回憶因為時間久遠往往是含混的，帶有某種雜質的。“此情”的指代亦有多種意義詮釋，它可能是作者前半生的人生歷程，也可能是作者所經歷的壹段刻骨銘心的情感，也可以是追思作者曾經的壹位親人，甚至還可以是作者半生的理想與奮鬥，或者說這壹切在作者心中留下的無限遺憾。錦瑟無緣無故為什麽剛好有五十根弦，“錦瑟”這個意象首先就隱喻了壹種宿命，正是這種宿命，詩歌壹起句就定下了整首詩的傷感情調。壹般來說，壹種彈奏樂器，它的弦都是固定的，不可更改的，“無端”是壹種詰問，更是壹種心境上的無可奈何，如果我們把這句詩作如下壹些置換，我們就可以看出這種隱喻的多義性：為什麽事情剛好就是這樣壹個結局，生命無緣無故就這樣度過了半生，理想無緣無故就這樣破滅等。——並且在很大程度上我們閱讀似乎也可以作這樣的替換。此前有很多文章在承認這首詩的晦澀時傾向於它表達了壹種纏綿悱惻的愛情，我覺得這是片面的，也就是說雖然這種理解是正確的，但只是壹個方面，眾多的片面才能構成壹個立體。我們應該把理解的視野打得更開壹些。在這裏我更傾向於波特萊爾的觀點，“用物象來暗示內心的微妙世界”。
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作者用錦瑟這壹意象並不是指喻音樂或旋律，而是通過錦瑟只有五十根弦來擴張了它深層的含義，也就是說通過“無端”而將它顯示了為隱喻。象與意是壹種深度的內在聯系。正是這種宿命的自我壹問，才使“壹弦壹柱思華年”後面詩句的意義，在讀者心中激起各種各樣的波瀾。我們又不妨仔細回到文首看看前四句詩（有意思的是四句詩均用的是典故或相當於典故的傳說）。“莊生”句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子做夢翩然化為蝴蝶，渾忘自己是誰，壹會兒醒來，驚訝自己又成了莊周，蝴蝶不知到哪裏去了。“望帝”句出自《十三州誌》，相傳望帝（即周朝末年蜀國君主）身死後化為杜鵑鳥，暮春時啼聲淒苦，以及《禽經》中杜鵑“夜啼達旦，血漬草木”。“滄海”句出自《博物誌》，傳說南海有鮫人，像魚生活在海裏，善積絲綢，哭泣時，眼淚變為珠珠。“藍田”句則源於傳說，相傳藍田寶玉藏於山中，日光照耀下，其精氣冉冉上升，近看卻無。——作者用典的意義何在呢？陳器之先生在《歷代詩詞曲千首精譯》裏有過這樣的解釋，好像也是歷代學者文人公認的解釋，莊周夢蝶在此比喻華年有如迷離的夢幻；“望帝”故事是用以寄托悲懷；“滄海遺珠”比喻懷才不遇；“玉生煙”比喻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如果從這些典故或傳說出發，作者追憶的起碼有這四層意思：生命的流逝，痛苦悲憫的情懷，懷才不遇的遺憾，對壹些美好事物不可企及的哀嘆。
但我覺得亦不僅僅是這些。如果其意義僅限於此，這首詩也就不會有如此無窮的魅力了，它應該包涵了這些又超越了它們。我們不能停留在事物屬性的相似性上，而應該根據這種隱喻的能指的蹤跡追尋下去，盡管這追尋有多種多樣的可能——總有人能夠對同壹句詩提出新的闡釋。
它可以感慨壹種人生的理想，未竟的事業：我曾經像莊周夢蝶壹樣沈迷其中，如今追憶起來這壹切化為烏有，沒有實現，我只能像望帝壹樣將它托付給啼血的杜鵑！同樣它也可以是壹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或沈迷於其中的任何其他事情。那令人惋嘆的珍珠棄落在茫茫的海上，那山中的美玉在日光裏泛著可望不可即的輕煙，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上述的理想、事業、愛情，但又何嘗不是壹個人曾經的青春力量和激情？何嘗不是壹個人悲苦的身世，落寞的仕途，簡單而無味的生活。
比如我讀這首詩，我很長時間壹直理解為對理想破滅的傷感，後來隨著生活閱歷的改變，人生經驗的豐富，我每讀壹次都能讀出新的內容，我甚至還讀出了對虛無生活的懺悔。
而這壹切，都是那些意象與我當時心靈的碰撞的剎那間產生的。在這種不斷產生新的意義的過程中，我發現詩歌意義是不斷延伸並擴充的。意義借助隱喻不斷地被傳遞到空白中，從而產生又壹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