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論詩,首推王維。王維系盛唐山水田園詩派集大成者,他的山水田園詩,在繼承和發展由陶淵明、謝靈運所確立的田園詩和山水詩的精神旨趣和審美方式的基礎上,以自己所擅,將詩情與畫意融為壹體,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境界。蘇軾有“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的說法。王維在他的創作後期集中寫了大量棲心於田園山水的著名詩篇,這類題材的詩,往往以五言見長,尤其是五律,代表了王維詩歌最主要的特色與成就。他的田園詩大多是集中了田園風光中最美而又最有普遍性的特征,以最單純的色彩、明凈的構圖和清晰的層次來組成壹幅幅明朗優美、清新淡雅的圖畫,並寄托了他超然塵俗、反璞歸真的生活理想。這種意趣在黛玉代寶玉作的《杏簾在望》有很明顯的體現: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壹畦春韮綠,十裏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首聯將“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意境移入,卻又不落窠臼,另辟蹊徑。頷聯、頸聯既有山水氣,更有田家風味;既有從大處落筆的宏大開闊之景,又有於細微中見精神的細小之景,無不情景交融,有聲有色,簡直壹幅絕美的圖畫。由“十裏稻花香”,我們不難想起辛棄疾的“稻花香裏說豐年”,而尾聯正由此結,若說此詩清新、自然的風格頗似陶淵明,那麽詩中的氣象,很有盛唐之音,則更近王維了。
而以王維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不僅繼承陶謝詩的精神旨趣和審美方式,而且在藝術表現上也始終以崇尚陶謝為本。大體說來,田園詩以崇陶為主,山水詩則以融合大謝和小謝為主。陶淵明的田園詩以寫意為主,詩中的景大都有寓意,帶著詩人強烈的主觀色彩,甚至不是眼前實有之景。謝靈運往往是刻板寫實,客觀地寫景。[2]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黛玉於元妃省親時所作的兩首應制詩和以後作的三首菊花詩則在較大程度上受了陶詩的影響。
陶淵明詩的風格平淡自然,恬靜肅穆,富有意境美,絕少采用奇特的誇張、華麗的詞藻和濃艷的色彩,壹切皆自然而然、平平淡淡,使陶詩呈現出清明淡遠的意境,平淡之中有著雋永的韻味。我們不妨再分析壹下元妃省親時黛玉所作的那首《世外仙源匾額》,即是應制詩,本不易大展其才,但題目卻深合她的脾胃,故而前四句作得非常好:“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從風格上講,很脫俗、自然、新奇,而這正是陶詩的精髓。後面的“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若單獨看,較之前面沒什麽新意,大概被應制局限了吧。在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中,《詠菊》、《問菊》、《菊夢》以其真摯、深沈的感情和嫻熟、靈活的技巧壹舉奪魁。三首詩,首首提到陶淵明:“壹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詠菊》),“喃喃負手扣東籬”(《問菊》),“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夢》)。當然,其他人的詩也有涉及的。不過,從由菊引到陶淵明,再領悟到其高風者,唯黛玉而已:“孤標傲世”,是秋菊的特點,也是陶淵明的個性;還有傳唱千古的高風亮節!
黛玉的詩論中,除首推王摩詰的五言律之外,繼而又向香菱推薦了杜子美的七言律和李青蓮的七言絕句,並在此基礎上例舉了謝靈運、庾信、鮑照等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杜甫、李白、王維等,都對前人的創作方法乃至風格有所繼承,而這點在杜詩中表現的尤為明顯。《新唐書·杜甫傳》中說:“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杜詩博大精深,風骨神情兼備,雖學習古人,但仍是杜甫的面貌,是杜甫的精神體魄,找不到似曾相識之嫌。
杜甫的律詩成就堪稱唐人之最,這歷來為論詩者所公認。杜甫精心研悉聲律,達到苦心孤詣的程度,無論五律抑或七律,都是以精嚴的格律創造出渾然壹體的審美境界。杜甫的律詩,既流麗典雅,又壯美深折;既音調和諧,又深沈蘊藉。尤其在句式句法的變化上,在音律的轉折拗救上,是過去律詩所不能比擬的。此外,杜律用典開了唐代律詩的先河。杜甫使事數典,得心應手。如《題張氏隱居》的“霽潭鳣發發,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既引自《詩經》的《衛風·碩人》以鳣為江東黃魚的典故,又引自《呦呦鹿鳴》,又引自曹操樂府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又引自謝靈運的“得性不外求”的句子,這些均不留痕跡。杜甫造境造意,出自於古,又能化古為用,遂意出入,曲折自如。由於杜甫虛懷若谷地向前人學習,使他的詩從兼采眾長進而鑄造出自己汪涵恣肆、沈郁頓挫的獨特風格,終成壹代“詩聖”。
因此,黛玉要求香菱學習杜詩,“讀壹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即是私淑名師的意思。她既有此見解,想必她自己亦是如此壹步步學來的。我們細細研讀黛玉的詩作,不難發現她的律詩在對仗、格律上都是極為工整的。諸如:“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壹縷魂。”(《詠白海棠》)“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詠菊》)“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夢》)“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螃蟹詠》)等等。而黛玉的詩中,也多用典故:“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世外仙源》)壹句中,“金谷酒”即典出晉代石崇曾於家中的金谷園宴請賓客,“命賦詩,不成者,罰酒三鬥”之事。“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葬花吟》)這壹句就化用了兩個典故:壹是湘妃哭舜,泣血染竹枝成斑;二是蜀帝魂化杜鵑鳥,啼血染花枝,花即杜鵑花。“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題帕三絕》),亦用了堯之二女娥皇、女英湘江哭舜之典。“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夢》)引自《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中化蝶事點“夢”。典故的妙用,不僅反映了黛玉淵博的學識、敏慧的詩才,也使我們得由那些纖辭麗句中壹窺她“孤標傲世”的精神世界,及“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高尚情操。
黛玉作詩,常“提筆壹揮而就”(第三十七回),詞句也似信口拈來,但卻有壹種自然天成、不加粉飾的韻味。這種境界多學自李白。
李白以絕句稱雄於詩史。他的絕句含蓄蘊藉而又自然天成,仿佛沖口而出,卻又韻致無窮。五絕中如《獨坐敬亭山》、《秋浦歌》、《靜夜思》、《勞勞亭》等等,都是清瑩靈動而又韻味十足的名作。李白絕句中成就最高的,當推七絕。他的七絕,不僅寫得自然含蓄,而且境界高遠,名篇甚多。試看:“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是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兩人對酌山花開,壹杯壹杯復壹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酌》)等等,可以看出,李白的七絕都是寫壹時靈悟的片刻情思,不著意刻畫,亦未用力錘煉,而渾然天成,但又有無限情味隱現其間。宋人王安石曾提出“天然”來評價李詩:
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 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 排奡”,此韓愈所得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
這段話很有名,特別是說李白的這幾句影響很大。“天然去雕飾”並不是率筆而成即可達到,是有其長期作詩的功力為基礎的。“去雕飾”是不尚雕飾,或去掉斧鑿的痕跡,語似脫口而出,句似偶然而得,其實常常是花過不少斟酌功夫的。
黛玉所作的《題帕三絕》和《五美吟》就頗有李詩“自然”之風。《題帕三絕》就其技巧說,夠不上是《紅樓夢》詩詞中的上乘,但要知道這詩不是“作”出來的,而是“哭”出來的,其價值就在於感情之真!全詩以“淚”貫穿始終,暗寓黛玉的壹生將為寶玉淚盡而逝。今且看其壹:“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此句問得真切,壹個“誰”字,直接把她的深情指向寶玉,感情表露得極其大膽,同時“誰”字還包涵了不盡的疑問。此詩寫盡了黛玉此時幸福、傷悲、憂慮交織的心境,給她的愛情抹上了壹縷淒美的色彩。《五美吟》所吟詠的五個女子,除傳說人物紅拂外都是悲劇人物。黛玉選擇她們來作詩的題材,是為抒發自己平素的哀怨。黛玉嗟嘆“壹代傾城”的西施如江水東流,其命運之不幸,遠在白頭浣紗的“東村女”之上。在《虞姬》壹詩中,她鄙薄茍且求榮、甘心得到恥辱下場的黥布、彭越,覺得不如虞美人“飲劍”於楚帳,是借此寄托她自己“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的誌願。她諷刺漢元帝大權旁落,聽命於畫工,表現了自己不肯聽人擺布的獨立性格。她惋惜綠珠臨危以死相報石崇,可見其在愛情上重在意氣相感,精神上有默契。她欽佩紅拂卓識敢為,能沖破權勢與禮教的“羈縻”,更突出表現了她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叛逆思想。“壹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西施》)“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明妃》)“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紅拂》)等,皆語似天然,不以華辭麗藻多加修飾,讀來煞是順口。這種不著痕跡的功夫,也正突出了黛玉在詩詞創作上的成就,使得她當之無愧地成為大觀園中第壹號才女!
黛玉何以有如此深厚的學養呢?這是由於她個人的命運遭遇,以及自身的知識才情等多方面綜合因素成的,從而成全了她特有的詩人氣質。
她出生於壹個世襲侯爵、支庶不盛的書香門第,自幼便讀書識字,六歲時就已讀了《四書》,為其日後打下了紮實的文學功底。但是她先天體質纖弱,又遇母親早喪,使她的童年生活籠罩上了壹層不散的憂郁。當她為“減輕父親的內顧之憂”,只身來到正是“花柳繁華”的榮國府時,便表現出“步步小心,時時在意,唯恐被別人恥笑了去”的孤女的強烈自尊。不久,她的父親又去世了。當她料理完喪事,再次踏進榮國府時,已成為壹個真正意義上的無家可歸來投靠賈府的窮親戚了。這壹系列的遭遇,以及周身環境的爾虞我詐,令她原本就敏感的內心又多了幾分憂郁:大觀園中的繁華熱鬧,別人家的笑語溫情,乃至自然界的落花飛絮、秋風秋雨等等,都能觸動她心底的那根哀痛之弦,並在她日常所作的詩歌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神傳統,特別是優秀的中國古典詩歌,把風神靈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麗了。黛玉不僅學習前人的詩作,更學到了他們的品藻。這就使得她的壹言壹行、多愁善感之中,發散著壹種“美人香草”的韻味和清氣逼人的風格。那“壹帶粉垣,裏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瀟湘館有壹種超俗的美,仿佛蘊涵著幾分黛玉的氣質。尤其是她喜愛的“那幾竿竹子”,“只是水竹,清而有節”,象征了她高潔的品格,亦是她的人生理想與誌趣之所在。傍竹而居,更令黛玉身上增添了幾分晉人的風神瀟灑。
這個具有詩人氣質的少女,用詩人的眼觀察周圍的山水草木、花鳥蟲魚,用詩人的心體味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她用她細膩的筆觸抒寫她的人生。從她的詩中,我們可以體味到壹種淒艷的美,壹種脆弱的美,壹種絕望的美,壹種最後的美。這亦使她表現出不同於眾的學養和韻致。無怪乎脂硯齋評價她:“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
總而言之,通過對林黛玉詩作的初步探究,可知其善以詩抒情、以詩言誌的敏慧詩才。並且我們還發現,黛玉詩作融摩詰、淵明之清新淡遠;師子美之格律用典;悟青蓮之“天然”無飾,無怪乎其詩才高出儕輩許多,同時她的學養也促成了她“詩魂”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