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江天不可飛——姜夔的別樣人生
「 ”事無兩樣人心別。”靖康之變的國仇家恨和北方大地的淪陷,讓諸多愛國民眾無不義憤填膺,痛入骨髓,單對於只求茍安的南宋皇族和投降派權臣來說,國仇家恨也好,山河淪陷也罷,和安逸的生活相比,都不值壹提。而且以臨安為中心的江南地區,風景秀麗,物產豐饒,正是偏安享樂的絕佳環境。 於是,當屈辱和茍且換來偏安的生活後,北宋末年那種趁歌逐舞的宣政風流,再度成了社會的主流聲音。曾由辛棄疾、陳亮等人掀起的豪放愛國之聲日趨冷落。在這樣的土壤和環境中,南宋中期誕生了以吳文英、周密、張炎等婉約派名家「 ”鼓吹春聲於繁華世界。”但在這壹片靡靡之音中,有壹個聲音且格外峭拔,他雖詞屬婉約,但卻清麗高華,卓然不群,應和了他超凡脫俗,如閑雲野鶴般的壹生。他就是白石道人——姜夔。 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姜夔出生於饒州的落魄官宦家庭中,他的父親姜噩是紹興十八年的進士,先後輾轉於江西和湖北之間,擔任縣丞、縣令之類的小官。在漂泊無定的生活中,姜夔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這段經歷雖然不能稱得上好,但在少年時代對祖國河山的遊歷,給在他心中種下了壹顆種子,讓他在日後人生窘塞之時,找到了另壹種生活的方式。 在姜夔十四歲這年,他的父親在積勞中因病去世,留下他和姐姐在漢川相依為命。6年後,飽讀詩書的姜夔走上了和父親壹樣的道路:應試赴考。但接連三次,他都名落孫山,榜上無名。個中的落榜原因,我們已經無從考證,但這三次的落榜,中間貫穿的是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整整十年的時光。 這是壹個人壹生最絢爛的年化,姜夔卻在壹次又壹次科舉失敗中蹉跎人生。到了宋孝宗淳熙十年,第四次應考的姜夔再度落榜。我們常說事不過三,但姜夔的科舉之路,卻屢戰屢敗。 這次失敗後,他選擇了放棄,在失望和失落中,姜夔想起了少年時代曾跟隨父親在輾轉之中遊歷過的山川湖泊。也罷,既然仕途走不通,那就給自己換壹種生活方式,而這壹換,給了他的人生不壹樣的光輝。 結束科舉之路後,姜夔來到了揚州遊歷。他想起了數百年之前的杜牧,「 ”壹年壹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但杜牧好歹贏得了青樓聲名,而自己的十年,卻什麽也沒有留下。而曾經讓杜牧流連忘返的溫柔之鄉,市肆繁華的港口揚州,現在在金兵的屢次入寇之後,變得雕敝而殘破。 由自己和杜牧的身世對比,再想到今非昔比的揚州,又再度想到如今茍且偏南的南宋朝廷,姜夔不由得感慨萬千,壹蹴而就,揮筆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在來到揚州之前,姜夔從杜牧那些 「 ”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天碧臺閣麗,風涼歌管清。”、「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的詩句中,對揚州充滿了幻想,可是,這座曾經閣樓林立的富庶城市,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曾經夾柳垂道、春風和煦的十裏長街,如今卻是壹片自生的芥菜和野麥。劫後余生的人們至今仍充滿了對金兵和戰爭的仇恨,不願再提起這段慘痛的往事,黃昏到來,城樓上吹出了讓人遍體生寒的號角,在空城之上來回飄蕩。如果讓杜牧再來到揚州,即使以他那般高超的表達能力,怕也無法表達心中復雜的情感。可憐橋邊的芍藥,年年如此盛開,卻沒有人來欣賞。 懷著沈痛的心情,姜夔離開了揚州,在江淮湖北壹帶遊歷,他尋幽訪聖,用自然冰清之景,蕩滌心中塵埃。而在寓居合肥期間,他在青樓之中,結實了壹對善彈古箏和琵琶的姐妹,愛好的相同和心靈的***知讓姜夔和她們相處甚歡,度過了壹段讓後半生常常想起的快樂時光。 「 ”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人生壹世,知音難尋,更難得的是紅顏知己。但無奈的是,迫於生計問題,姜夔不得不離開合肥,另尋他處。在此後的數十年中,姜夔每每遙望合肥,就會生出萬千感慨。 而在離開合肥後,姜夔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壹個知音——蕭德藻。蕭德藻和姜夔的父親姜噩是同科的進士,初見古人之子,他就被姜夔的才華所折服,作出了「 ”學詩數十年,始得壹友。”這樣的評價。同時,他還做媒把哥哥的女兒嫁給了姜夔,並帶著姜夔壹同前往湖州赴任。在壹行人的坐船途經金陵時,姜夔遙遙望著合肥,寫下了這首《踏莎行》: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輕盈之體,嬌軟之音,如今只能夢中相見,可這長夜漫漫,薄情的人怎麽能體會到他刻骨的思念呢?在這陰暗的夜色中,只有淮上這壹輪皓月,照著愛人離魂的歸路。他恨自己,恨不能與之長相廝守,也恨此生許多事情,往往由不得自己。 不過,人生往往就像海浪時高時低。在經歷了別離的銷魂後,姜夔的人生迎來了光明,在蕭德藻的引薦下,姜夔分別見到了當時的大詩人楊萬裏和範成大,和蕭德藻壹樣,楊、範二人對姜夔的才華,也是推崇備至。在楊、範二人的褒喻下,姜夔在詞壇聲名鵲起,在以辛棄疾為首的豪放派詞如日中天之時,婉約派迫切地需要壹個詞壇領袖,來以震詞聲。而姜夔,則是最合適的那個人選。 此後,姜夔正式蔔居湖州的白石洞天,並因此得名「 ”白石道人”。少年的漂泊和青年時代的不得誌,讓姜夔和出世和隱逸之心日漸濃厚,他仰慕唐朝詩人陸龜蒙,夢想如陸龜蒙壹般「 ”沈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壹生。”所以在這期間,他的遊歷範圍更廣,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江南。 再入合肥,和暌違數年的愛人再度相見,姜夔不由得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便有了這首《淡黃柳》: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面對金兵的日益迫近,合肥已經人煙稀少,幾近於空城,而他和愛侶,也將迎來最後的告別。這次見面以後姜夔再也沒有見到這對姐妹,只有在午夜夢回之際,依稀相見。 在輾轉來回和各地的遊歷中,不斷開闊了姜夔的眼界,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使得他在這壹時期寫下了大量名傳後世的佳作,如拜訪範成大時所作的《點絳唇》、《暗香》、《疏影》,泛舟巢湖時所作的《滿江紅》、及湘中之遊的《念奴嬌》。而他詞作中最為後人所稱道的「 ”清空”特征,也正是在這段時間所大成。 紹熙四年,姜夔在杭州結識了世家公子張鑒,二人壹見如故。張鑒家世顯赫,他見到姜夔才華橫溢卻屢不得誌,便動了為姜夔買官的念頭。但對於為人高卓的姜夔來說,這樣走向仕途,是他萬般不能接受的。雖然婉拒了張鑒,但這並不影響兩人的相交與相知。當慶元二年蕭德藻走後,姜夔徹底搬到了杭州,依附於張鑒兄弟。 這年他四十壹歲,距離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已經整整過去了七十年。茍且偏安的南宋小朝廷,意見徹底失去了收復失地的雄心,這年秋天,他和張鑒兄弟倆在會飲之時,壹陣陣淒厲的蟬鳴之聲傳入耳中,想起這壹片殘山剩水,萬般愁緒齊齊湧上了他的心頭。提筆寫下了壹首《齊天樂》: 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壹聲聲更苦。 蟋蟀的鳴叫,本無悲愁之意。但在有感於「 ”黍離之悲”的姜夔聽來,卻成了淒淒私語,這蟋蟀聲之愁,不僅是他在長期的畸零漂泊中,所感的離人之愁、身世之愁、思念之愁,也是國破雕零的風雨如磐之愁。 壹年後,他和張鑒等人在無錫太湖遊覽,寒夜之中清幽至極的境界,讓諸人詞性大發,隨即對景唱作,各得五十余首。而唯獨姜夔,在十多天後,卻只得出了這壹首《慶宮春》 雙槳蒓波,壹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正凝想、明擋素襪。如今安在?惟有闌幹,伴人壹霎 姜夔詞多以幽韻冷香,高遠峭拔著稱,而諸詞之中,又以這首《慶宮春》為最。全篇氣象清幽,格調開闊,韻度飄逸,堪稱姜夔的集大成之作。他移情於自然,以時空的跳躍悵想表現時代的興亡,營造出了更加深遠的意境,僅以清空,都不足以概括。 但就在姜夔的創作更攀高峰時,他和張鑒兄弟的相處並沒有持續下去。嘉泰二年,張鑒因病去世。姜夔在痛失知己巨大的悲痛之後,是生活無處著落的困頓。 而兩年後的杭州大火,更是燒光了姜夔所有的資財和藏書,至此之後,已經年逾六旬的姜夔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不得不為衣食奔走。至此,被生活所困擾的姜夔再難有名篇問世,作品大多缺乏生氣。 壹直到了開禧年間,壹心北伐恢復的辛棄疾調任鎮江知府,在老驥伏櫪之中,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遠在杭州的姜夔得聞,深受感動,提筆寫下了《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 雲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壹篙寒汐,千古穴來去。使君心在,蒼厓綠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臯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在這首詞中,姜夔壹改往日纏綿淒涼的詞風,筆鋒突轉,表現出如稼軒壹般豪邁慷慨的氣派。人到暮年,生活困窘,但同樣步入暮年的辛棄疾,卻給了姜夔以激勵和感懷,讓他看到了壹絲光明,也給他的詞作,重新煥發了生機。 豪放派和婉約派的兩位詞宗,就這樣在各自人生即將走向終點之時,在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同發出了靈魂的吶喊。 三年後,辛棄疾去世。姜夔剛剛重現生機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無盡的清幽和愁苦之中,在老病和貧苦之中,他又度過了十四年的時光。 宋寧宗嘉定十四年,姜夔在杭州去世,死後身無余財,在好友的幫助下方得安葬。他壹生仕途窘塞,漂泊畸零,卻在這官場之外,漂泊之中,活出了屬於自己的姿態,正應了貫和尚那句詩所言: 「 ”閑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