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陰郁的青年在屋子正房主座上重重地咳吐毒血,青筋發紫,陰沈的臉把所有苦痛暗暗咽下。
“還能……活多久?”青年的話裏壓抑著積怨多年的陰火,他連頭都不擡,還在咳吐殘留在喉嚨的毒血,嘴邊的毒血順著下巴滴落到腳下特殊的法器盆裏,那毒血竟惡心而又詭異地化成許多鮮紫毒紅的血蟲在法器盆裏蒸發。毒蟲掙紮著在法器盆裏死去重又化為死血,生發出撕人心魄的非人間之音,如若不是法器盆的作用,天曉得這些毒蟲將能造成何等危害!看著法器盆裏死去活來的毒蟲如同地獄壹般煎熬,那青年仿佛看到如自己命運般的淒楚。
“哎?公子?”在近旁照顧那青年的中年男人遲疑了壹下,故意裝出來的遲疑。
“我還能活多久!”那青年再也忍受不住被人如此欺瞞,終於將心底積怨的陰火化為憤怒。
“……大概還能活兩三年。”那中年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驚詫得有些措手不及,試圖保持鎮定繼續隱瞞,可是謊言只能帶來恨意與禍源。
“體內五行紊亂,咒和毒開始攻心,血氣蒸騰,哼...哼...哼哈哈哈,我還能活兩三年,哈...哈,我自己的命竟然不知道還能活三年......”那青年開始露出狂態,似笑非笑的聲音裏飽含嘲弄的怨火隱隱帶出殺意,旁人是否察覺了?“我已經厭倦了,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可我真不甘心壹直被人欺瞞......”
“公子妳在胡說什麽?我們對老爺子,對您都是忠心耿耿啊!您不要胡思亂想,保重身體要緊!”另壹個準備給青年服藥的中年男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不怨妳們,壹開始我也想給老頭子報仇,可我現在已經放棄這個念頭,很遺憾,讓妳們的計劃落空。”那青年眼中閃過如劍鋒般帶有殺意的溫柔,那許是天性中本該豐滿充沛的感情被踐踏之後自責的溫柔,他也曾對眼前這些中年男人表露過親情般的溫柔,他們無論如何也是跟隨他父親多年的親信,總算也是長輩吧。那青年又重重地咳出壹灘毒血,從法器盆裏濺出蒸騰的毒蟲血氣沾染在地面上,馬上就附在地表,把地表也變得如毒血壹般具有生命力然後開始擴散出新的地盤,慢慢地當毒血失去生命力化為普通血水之後,那些被沾染蝕變的地表也瞬間化成壹灘血紅的毒渣。
負責貼身照顧青年的中年男人朝負責配藥的男人使了個眼神,他馬上就心領神會,正打算離開,就被莫名其妙地削去腦袋,頓時仆倒在地上。
“公子,妳......”那負責照顧青年的中年男人話還沒說完,也被削去腦袋,倒在青年腳邊,把法器盆碰翻,毒血和人血潑灑到地上如生滾的地獄壹般,毒血在瘋狂地啃噬屍體,猶如烈火焚身……
外面的人聽到動靜,全都湧進正廳。
“哼!妳們這些失勢的老狗,休想再利用老子。老子要行樂,及時行樂啊!哈哈哈哈哈。”那青年又因狂喜而咳吐毒血,地上壹片恐怖的血色蠕動,地獄的音聲在房間裏瘋狂撕咬。
“哇!啊啊啊啊!”另外壹個中年人因恐懼和鉆奪而來的撕咬本能地轉身逃跑,沒走出幾步頭就被莫名其妙地削去壹半,血濺當場。
他們全都目睹這壹幕慘劇,帶頭的中年男人大聲質問青年。
“公子妳知道妳在幹什麽嗎!”
“我要離開這兒,如果再來管我的事,就把妳們都殺光。”那青年冷冷地說道。
“老爺子,我們都錯了,我們都錯了啊!既然如此,下地獄再給您賠罪了!”新進來的中年男人決絕地拔出佩劍,眼裏充滿悔恨和悲哀的淚水,看來是要用劍為這壹切荒唐做個了斷。
“哼,妳們這群長輩總是自以為是,我就送妳壹程吧!”那青年眼中透出無情的不屑,殺意重又聚上心頭。
“口出狂言!”
燭影搖曳,有客拈酒,閑倚蓬窗。男人若有所失的眼睛只盯著天上也若有所失的月亮,相映成形。屏風旁邊,紅綾女子悶悶瞧著這位並沒有在意她姿色的男人,琴瑟似是埋怨。窗外是烏山綿延而去,若是帶著濃濃的心事,而附近吵鬧庸俗的夜市,卻連壹點情意都藏不起來。男人嘴角微翕,悄然喝下苦酒,拈著酒杯的手像失去力氣壹般墜落到席墊上,酒杯也跟著漫不經心地倒在壹旁。他突然貼近紅綾女子,另壹只手粗魯的撥開裙緞逸出的香氣,溫柔地托起紅綾女子的臉,沒等她反應過來,竟就這麽把嘴唇印到那讓人迷亂的紅唇上。紅綾女子放在琴上的手慢慢擡了起來,不知所措,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然後那擡起的手又默默地放了下來。天空無雲,月亮上的嫦娥會不會嫉妒呢?
男人的手開始慢慢放到紅綾女子的身上,輕輕地撕開那些散逸著香氣的綾羅綢緞,然後手慢慢地放到女子曼妙的胸前輕撫,他的嘴也慢慢地印到女子纖細的脖子上。風鈴輕輕搖動,月色下若隱若現的紅綾衣裙曼妙地輕貼男人外露的肌膚,讓他覺得女子倍感嬌人,說不出的可愛,他慢慢用右手托著女子的背部,讓她慢慢躺了下下來。她不敢完全張開眼睛卻悄悄地張開了壹下,若是情意若是情欲地和男人對視了壹剎那,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感到歡喜,她臉上的紅暈,還有嘴角可愛的酒窩也讓他感到無比歡欣。他慢慢剝下蝴蝶的蛹,讓蝴蝶飛出來。這是嬌媚的蝴蝶,裸露的胴體在紅綾的包裹下顯得格外迷人。她的手慢慢摸到男人身上的腰帶,然後看似有些輕盈又忙亂地解開,拉出來,男人上身的衣服慢慢脫落下來。他的身軀瘦削卻勻稱,不能算是俊俏的面龐多情而溫柔,只是她還是看不懂壹雙若有所失的眼睛,不過她嬌羞而驚喜的紅臉蛋已經在說她現在喜歡這個男人了。
男人開始熟練地親吻女人,壹切仿如昨日,女人只管享受這壹刻的戀情,她不會去多想,也不想多想。呼吸的聲音漸漸變成喘氣的聲音,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十指相扣,女人的嘴和男人的嘴互相撕咬,女人的腰不由自主地扭動,男人則壹次比壹次更加激烈地蠕動下體,女人的腳緊緊夾住男人後背,呻吟的聲音漸漸吞掉男人的聽覺,男人渾身散逸著熱氣,侵向女人身上的香氣,媾和在壹起,融入心脾。天上有白月亮,風鈴輕輕搖動,男人呆滯地看著月色,眼睛裏近乎冷漠,女人則躺在男人懷裏,紅潤的笑意。
“我該走了。”男人笑著,那笑裏卻飽含虛情假意。
“妳可以留下來陪我,家父和大姐今天不在,只有我壹人。”女人躺在男人的懷裏,小貓似的逗弄著男人的鼻子,聽到男人壹番話,眼裏流過壹絲說不出的苦悶,就突然輕輕地抱住男人,把頭溫柔地埋進他的心窩。
“不了。”男人堅定地回絕。
“等我辦完公差,就過來找妳。”他又補充了壹句,然後捧起女人的臉,輕輕地碰在她唇上,很久很久。夢醒了,眼睛也就睜開了。
女人幫男人穿好衣服、系上腰帶,然後小跑到窗邊把擱在下面的劍提起來,又小跑著拿到男人面前,用雙手恭敬地遞上。
“好重。”女人可愛地撒嬌。
“是吧。”男人報以微笑。
“再見了。”男人並不多話,匆匆就走了。
女人默默地跟在他後面送他。
“不用送呢。”男人回頭溫柔地說了壹句,又繼續走了。
女人還是默默地送他。
在他下樓前恭敬地說:“請慢走。”
遲鈍了壹下,又說壹句:“我等妳來。”
男人笑著點頭示意,漸漸隱入黑夜之中,巡夜的習慣提醒他,亥時將過。
若不是身份之便,男人是斷然不可在此時辰遊蕩於洛城的任何街道,犯夜者當笞打二十板。男人打算到永泰牌坊附近的地下賭場去玩幾手。附近的人家早已歇息,唯獨地下賭場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守在入口看場的幾個光頭知道男人的身份,都客氣地向他打招呼,男人習慣地回禮,就掀開兩邊圖案合在壹起為象征富貴的牡丹布簾,走到下面。烏煙瘴氣的地方,燥悶的熱風懸著男人們最大的期望與失望,如果說女人的溫柔鄉裏埋著令人作嘔的背棄,那麽在這兒就是男人們最值得信賴的天堂,在這兒有空虛生命裏最後的驚喜。
“餵餵!泉客,這,這兒!”男人聽到有人在叫喚自己的名字,回過頭。
“今天又過來把自己輸個精光嘛。”來者嬉笑不拘,言語輕浮卻壹語中的。
“哈哈,好久不見,左德兄,咱們在這家賭場可頗有緣分呢。”
“哈哈,喏,油柑子,我跟南蠻商人買回來的。”左德隨手遞給男人壹些奇怪的淺綠果子。
男人順手接過來,直接就放入嘴裏嚼開。
“……又酸又苦,還有點澀味……不過嚼完之後嘴裏透著壹股耐人尋味的清甜。”男人笑了起來,又放嘴裏壹顆,“唔,先苦後甜,妳這家夥還真會損人,再給我來幾個。”
“嘿嘿,好說好說,壹會兒還得錘您大爺哩。”
“這我可擔當不起。”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今天玩什麽?”
“石子。”
“妳還真是不玩別的啊。帶多少?”
“不到4兩碎銀子。借妳壹半,夠吧。”
“足夠。餵,那我玩別的去,壹會兒妳輸光的話就來找我,看我賭出個未來,明天請妳去花棠海園找最美的女人!”左德自信散漫地擠到別處去。這家夥老嚷著要幹壹番大事,做壹個富甲天下的豪俠,卻整天遊手好閑,散漫生活。認識他的幾乎都認為他是個不切實際、輕浮自誇的無恥之徒,對這些看不起他的人,他總會不屑壹顧地反駁:“要盡情地享受。”男人很喜歡這句話,“要盡情地享受”,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得到的。
男人移向中間的大桌,稍費力氣才擠到桌前。
“四角,1兩。”
“二角,1兩。”
“壹角,3兩。”
“給我壓壹平三!17兩!”
“老子要二四角!5兩!”
……………………
“二四角,60兩!”
“餵餵餵!買定離手,買定離手!蓋了,蓋了!封!”
“算子看好,算子看好,開!”莊家移開蓋子,用壹根細長木條分撥石子,每4粒壹撥。“三角,三角,看好了,看好了,三角!過!”
這是壹種算石子的賭博。莊家用壹個茶杯大小的圓蓋子,扣在壹堆玉米粒大小的石子上,讓下家賭圓蓋子下面的石子數是4的倍數余幾。除4余1則是壹角,余2則是二角,余3則是三角,除整則是4角。下註方式也很簡單,只下壹邊的賠率是1賠4(比如下三角,那麽出三就贏,出其余就輸),下壹邊平壹邊的賠率是1賠3(比如下壹角平二角,那麽出壹贏,出二算平局,出三四就算輸),下兩邊的賠率是1賠2(比如下壹、三角,那麽出壹或者出三都算贏;反之,出二或者出四都算輸)。
莊家收1分水錢。
男人每次來都只玩3蒲,不管輸贏。
第壹蒲,四角半兩,沒中。
第二蒲,四角半兩,沒中。
第三蒲,四角壹兩,沒中。
男人離開地下賭場,徑直往花棠海園的方向走去,今夜到他巡值。夜風徐徐,在夜幕中冷寂呼吸的巨大塔樓之間用巨大的鐵鏈連接著,那是武皇時護衛八方六面的天擎塔樓,如今已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侍衛駐守,也沒有任何微光從塔樓高處照亮守護這壹帶的街坊。它們已經成為歷史的遺物,男人心想,不過總比被卷入禍亂而燒毀的那些遺物要幸運,起碼它們還好好的,興許還能再派上用場。男人踽踽獨行,壹路上,他又得在黑暗中借著星辰巨大之眼目睹洛城由盛轉衰的痕跡,他也曾經被卷入盛衰變化之理,並因此察覺命運不可抗拒的團團包圍。男人心中充滿惆悵,卻想起剛剛的女人來,他是從何時開始成為這種玩弄女人情欲的人?女人也看不出來他眼中充滿冷寂並無深情嗎?還是說他們之間只是抓著對方的情欲在撫慰疲倦的靈魂而已?他深深地泛起厭惡,不禁就啞然失笑,被驚醒的犬吠此起彼伏,在黑暗中無情地咆哮、唾棄。風在勁吹,壹切隨風而逝,而星辰依舊,活著,往事歷歷在目又不可挽回。
危樓高百尺,遠處燈火輝煌的閣樓,正是權貴和金錢的天堂,這座城裏有身份的人可以不受宵禁的去處。男人正是要為這些人守夜。男人走到花棠海園外圍的無無明牌坊,猛然聽到裏面傳出不尋常的動靜,他提劍疾步穿進牌坊的巷道,就碰上不得了的事情。他看到壹個劍客和壹群被削去腦袋的人,那些人的屍身還握著佩劍,他們沒有機會把劍拉出劍鞘。血的味道撲鼻而來,在黑暗中更加沁入人心,那是壹團散發著死人生前余溫的氤氳。最後壹個被殺之人,從身法上面看出是常去花棠海園尋樂的劍門執事元弗,他也沒能接下劍客壹招。元弗的腦袋飛入黑暗之中,身體遽然倒地,血沫順著風勢潺潺滲入活人的呼吸。男人看到那劍客的殺招竟與他所識的劍招十分相似。他已經被劍客察覺,在窄巷道,旁邊就是花棠海園的邸園,墻對他來說不算高,他本該選擇翻過墻去,避開劍客。但似曾相識的劍招卻拉著他謹慎地往不可知卻又早已註定的命途上走。男人的劍已出鞘,朗月搖晃,墻在低垂,碎音如鼓。兩人慢慢靠近,劍客的呼吸似乎並不平穩,男人打算後發制人,等劍客先出招。在約摸壹丈遠處,劍客迅勢起手,果然是熟悉的劍招,若不是已經諳熟於心,這壹招恐怕他並不能閃過去。那正是道劍十二節理劍經的第三式“伏異”,但劍客的起手式幾乎把第三式出劍的動作省去,時機更加完美,而且,劍客的劍軌異常,形如劍鞭,在黑暗中只如寒光流掠,雖然勉強躲過往脖子上的削式,卻仍被抽過胸前,割出血來。男人同樣用第三式回擊,劍客急側身形自下而上收劍擋開削式,劍鋒交纏發出尖銳如蛇鳴般的撕咬,金屬的震顫把兩柄劍身揉成兩道嗡鳴的波浪。劍客脖子與鎖骨位置的衣服給劃破,男人並不打算退讓。劍客有些訝異,看來還沒人能躲過他的第壹招,劍客並未調息,旋即出手,第六式“肩解”、第十壹式“鬼臾”、第二式“繆刺”,劍客完全不用虛招,而是全部使用殺招,每壹招都直指要害,猶如因饑餓而急欲噬人的厲鬼,但眼前的對手仿佛諳熟他的路數將此壹壹破解。被剝蝕的寂靜流出急促而短暫的血與金屬的喘息,黑暗被兩道寒光間或割開缺口,那種聲音竟如此巨大,又如此飛快地被吸入那張缺口,剩下壹片沈墜的虛無。他竟是這麽著急要殺死我嗎?男人心想。男人並未直接使出劍招,而是接連使出第六式、第十壹式和第二式的虛招,劍客也並未急於破招,他只是順勢做出假動作,因為他猜中男人在用虛招逼出他的破綻,他也正是同樣的打算。這壹切都似曾相識,男人心中越來越想起某個並未遠去的名字。劍客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往後退了壹步,手中軟劍懸如滴落,他竟閉目調息!男人從他的身形,更加印證壹個並不遙遠但卻不可能的名字,因為那個名字已經葬於火海。男人心領神會,左腳趨前側轉身,劍勢逐漸與周遭的景象相融,他在等劍客開眼。壹切都如昨日重現,那些明媚的樹影、蟬鳴與練劍時朗朗念出的口訣,“道劍十二節理劍經,心法,仙林重橋,講求景成劍至。境由心生,情寄於心,借情入景,境景相成,禦劍如明”,開眼起承!劍客手中的劍如同從肉身中生出,劍軌簡直有違常理,那壹招,即使諳熟於心,也實在無法破招,更無力避開,男人松懈下來,喊出了那個名字,“妳是木海嗎?”
壹念分際。劍客手中的劍已然收回,他的呼吸已經變得紊亂,卻也松懈下來,他沒有回答,兩人沈默不動,仿佛只在須臾又仿佛已過良久。劍客轉身離開,他的身影更加讓泉客確定,他就是在劍門內亂中被記錄藏身火海死亡的朋友。
此刻正值醜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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