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序說:“詩者,誌之所以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話源於《尚書·堯典》的“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水,律和聲”。所謂誌就是思想感情。“詩言誌”,是《堯典》對詩所下的經典性定義。先秦儒家的大師們對此有所發揮,如《荀子·儒效》:“詩言是,其誌也”。《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幹戚羽旄,謂之樂”。詩序雖本於這些論述,但表述得更為精煉而生動。它說明詩是通過語言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必須合乎韻律,可以永歌;還說明了中國古代詩樂舞三者不可分割的關系。這是古代詩論的精華,他對詩的本質的說明,萬古不磨,值得我們用黃金鑄成大字鑲嵌在藝術的殿堂上。
可惜,這段論述並不是毛詩序的主要內容。詩序的基本精神,主要內容,是論述詩的教化作用。它把詩作為統治者推行教化的工具。
詩序說:“情發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這段話抄自《樂記》。《樂記》的結論是“聲音之道與政通”,故“審樂而知政”。《樂記》的這壹結論是基本正確的,認為詩與樂反映出時代的政治態度,有它壹定的真理性。詩序抄了這段話,其結論卻越過了“與政通”的範圍,筆鋒壹轉,壹下跳到了什麽“故政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詩序開頭論述《關雎》的作意也說:“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表面上他把詩的作用誇大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實際上取消了詩的獨立性,歪曲了詩的本質。它改變了《樂記》謂聲音之道客觀上“與政道”的觀點,而認為是統治者主觀上推行教化的工具。兩者的立場有著根本的不同:《樂記》說的是人們審音而“知”統治者之政,詩序則認為是先王即統治者用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即用詩以“成”統治者之政。
接著,詩序就進壹步牽強反復累贅的論述其風動教化說。
它說:“故詩有六義焉:壹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六義抄自《周禮·春官·大師》。但抄過之後,接著即把賦比興撂過壹邊,只用它的風動教化觀點來解釋風雅頌。
它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曰風”。所謂“上以風化下”,指統治者教化他的臣民。這話源於孔子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認為統治者有著極大的力量,教化所及,壹切臣民都必為之匍匐。但孔子的話內涵豐富,涉及的範圍很廣,詩序只用之於詩就更加荒謬,所謂“下以風刺上”,就是臣民通過詩歌對統治者進行諷喻。但必須是“主文而譎諫”,即正面歌詠壹個事物,而間接委婉地進行諷喻,以不觸犯統治者的尊嚴。
詩序解釋雅說:“言四方之事,形天下之風,謂之雅”。形,見也。照此理解,則雅與風並無區別。又說“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近代學者常引用“雅者,正也”,謂雅為正樂。這樣理解當然有據,因為孔子說過“惡鄭聲之亂雅樂”,荀子也說過“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 ,故釋雅為正樂並不錯。但詩序所謂“正也”即“政也”,觀後文“言王政之所由廢興”可知。可見詩序之意,謂雅即政治詩。這與詩的實際不完全符合,二雅特別是小雅中,有相當壹部分並非政治詩。
這種簡單化的理論無法解釋豐富多彩的詩三百。詩三百中不少作品是和所謂“主文而譎諫”的精神相悖的。如此詩序提出所謂變風變雅之說。它說:“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教,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它把風與雅,分出正和變,意謂正風正雅為治世之音,而變風變雅則是亂世之音。作者希圖用變風變雅解釋詩中那些憂憤激烈之作。還怕越出了“主文而譎諫”的軌範,如此加以限制,說“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規定即使變也不能超過統治者禮義的樊籬。
變風變雅純系主觀的臆測。其中所謂“國史”如此就很離奇,似乎風雅是由什麽“國史”有計劃的制作。壹入衰亂之世,“國史”如此“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歷史上絕對找不到這種制作風雅的“國史”,而詩經風雅中也很少有這種主題先行的作品。詩序之說,實屬無稽。詩中哪些是正風正雅,哪些是變風變雅,是根本無法區分的。鄭玄作詩譜:把風雅正變之說加以推衍,試圖把所有的詩納入某種時代系列。然而他譜出某個作品屬某個時候;只是根據小序做的主觀的編排。小序本身就荒誕無稽,鄭氏的譜也沒有科學根據。後世有些經師,擡高正風正雅,貶低變風變雅;對於正變的篇目斷限,又往往各執壹詞,意見分歧。由於風雅正變說本身沒有根據,這些爭論仍然只能是治絲益紊。
由於詩序的主要內容和基本精神是風動教化說,它的“詩者誌之所之也”的觀點,便淹沒在“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汙泥濁水之中;它的所謂誌也就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之誌。壹個本來非常正確的命題,就這樣化神奇為腐朽!
把風動教化說用於具體的詩篇,就是所謂小序。小序試圖把所有詩篇都與歷史事實聯系起來,強拉硬派,集捕風捉影,牽強附會,曲解胡說之大成。下面試舉數例:
如開卷第壹篇《周南·關雎》是壹篇普通的愛情詩(不排斥統治者采集改造作為新婚的頌歌),小序說:“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從詩本身看不到後妃的痕跡,更沒有任何“風天下而正夫婦”的內容。《周南》十壹篇,竟有八篇歸之於後妃。《兔置》歌頌“赳赳武夫”,小序也稱之為“後妃之化”!
如《召南·小星》雲:“肅肅霄征,夙夜在公”。 “肅肅霄征, 報衾與綢”。主人公夙夜在公幹什麽,我們無從揣知,但表現其夙夜辛勞的怨恨是明顯的。而小序說:“小星,惑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禦於君”。姑不說詩與夫人賤妾毫不相幹,假令真是夫人“惠及賤妾,進禦於君”。令其“肅肅霄征,報衾與稠”,又成何體統,有何教化之可言!
如《豳風·柏舟》是壹首明顯的愛情詩。小序說:“柏舟,***姜自誓也。衛世子***伯蚤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詩以絕之”。據考證,***伯被迫自殺時已年近五十,不能說早死,其妻也應到了不可能父母欲奪而嫁之的年齡。主人公明明思慕那“耽彼兩髦”的青年,怎會是自誓不嫁呢?
如《鄭風·將仲子》,因詩中有“仲子”壹詞,小序把他和鄭莊公謀臣祭仲拉在壹起,說是刺莊公“祭仲諫而弗聽”,兩者實風馬牛不相及。
再如《鄭風》有兩篇《叔於田》。因第二篇題為“大叔於田”。而《左傳》載鄭莊公之弟***叔段曾稱“京城大叔”,小序把兩個“大叔”附會壹起;說詩是國人剌莊公而美叔段。其望文生義極為低級。詩經中有些作品篇題相同,則前出者稱“小”,後出者稱“大”。“大叔於田”之大即屬此類。叔是女子稱其情人之詞,詩中屢見,與***叔段邈不相幹。
小序之荒誕大多類此,前人揭發甚多,舉此數例即可得其梗概。宋代鄭樵斥詩序作者為“村野妄人”,並不算刻薄。
清理江河的汙染必須從源頭開始。由毛詩序所集中表現的漢人詩論的荒謬,實先秦幾百年間儒家詩學的沈滓積澱而成。我們不妨對這種積澱作粗略的清理。
《左傳》襄公29年載吳季劄觀樂,是春秋時代壹篇重要的藝術論。雖然季劄評論是樂,但無疑直接與詩相關。
吳公子劄來聘……請觀於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其是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樂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幽》,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樂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貴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先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盛德之所同也。”
必須明確,這是壹篇創作,並非真實的歷史記錄,季劄即使是曠古無雙的詩樂奇才,也不可能如此知音,能夠通過聽覺對中原詩樂作出如此“準確”的判斷,但這篇作品有極大的研究價值,它實際是《左傳》作者的詩論。
季劄觀樂所述魯國所歌詩樂的順序和《詩經》大體相符,可見當時 已有詩的定本,其時孔子才八歲。由此可以判斷,《詩經》的編定者就是這些樂師,而不是孔子。也由此可以判斷,詩三百是為了制禮作樂而采集起來的。《劄記·王制》謂:“天子五年壹巡狩”,“使太師陳詩以觀民風”。《漢書·食貨誌》說古代派“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先秦采詩的具體情況資料太少,但詩是確實采過的,采詩是為了“觀民風”,為了“制禮作樂”。可知詩從它被采集,被“比其音律”用於演奏歌唱的第壹天開始,就是為了統治者的政教服務,這就決定了詩三百的命運。因它為統治者的政教服務。使它得以保存流傳,也因此而被蒙上歪曲誤解、牽強附會的陰霾。季劄的全部評論,正是《樂記》“聲音之道與政通”,“故審音而知政”論的體現,可見這壹理論其來有自久矣!但季劄把它絕對化了,似乎所有的樂,即“比其音律”的詩,都是表現政治教化的。他感受到的全是風化政教,沒有壹個字涉及教化以外詩人原於生活的情誌。這篇評論可以說是毛詩序的源頭。
季劄只是概括地評樂,沒有對歌辭加以分析。但按照他的理解去解釋每篇詩的詞句,與詩人的作意無肄會相懸天壤。《左傳》引詩大多在外交場合,引用詩句來表達特定的意思。這種引用很難與詩的原意相符,如此斷章取義就成為《左傳》引詩的特點。
如文公13年:魯文公自晉回國,路過鄭國,鄭穆公要求文公“請平於晉”。宴飲時,鄭子家賦《鴻雁》,借詩中“愛及矜人,哀此鰥寡”,希望文公哀憐鄭國,為之請平。魯季文子賦《四月》,借詩中“先祖匪人,胡寧忍予?”表示魯侯急於回國祭祀,不能再去晉國。予家又賦《載馳》之四章,借詩中“控於大邦,誰因誰極”,言小國有難請大國援助。季文子也賦《采薇》之四章,借詩中“豈取定居,壹月三捷”,答應再往晉國,為之請平。
又如襄公27年:晉國使臣趙武過鄭,在宴會上,趙武請鄭國諸臣賦詩言誌。鄭子展賦《草蟲》。因詩中有“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以趙武為君子,趙武說:“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此詩被認為是剌衛宣姜淫亂而作,其中有“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趙武認為伯有無禮就說:“床第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因詩中有“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等句,比趙武為召伯。趙武表示不敢當,說“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賦《隰桑》,借詩中“既見君子,其樂如何”,表示對趙武的敬仰。趙武說:“武請受其座章”,卒章是“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表示對子產的感念。子大叔賦《野有蔓草》,取詩中“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表示初見趙武的心情。趙武也表示感激說:“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因詩句有“無以太,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土瞿瞿”,趙武以其能戒懼不荒,贊賞說:“善哉,保家之主也!”公孫段賦《桑扈》。因詩中有“匪交匪敖,萬福來求”,趙武說:“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事後趙武又對諸人加以評判,謂伯有誣辱君上,將來定會被殺,其余則皆將為數世之主。特別是子展賦“我心則降”,謂在上位而不忘降,將會最後亡。其次是印段賦“好樂無荒”,能樂以安民,也將較後才亡。
舉此二例,即可窺見<<左傳>>引詩概貌.前例通過賦詩進行外交談判,後例於宴請使臣時賦詩言誌.他們賦詩只是借用詩中詞句曲喻其意, 不需考慮詩的本意。趙武對鄭國七子賦詩言誌的評論尤沒道理,通過所賦詩句即可絕對判斷他們的內心活動,而且還能斷定他們的命運,無疑是荒謬的。然而照《左傳》所述,趙武的判斷後來都壹 壹應驗。這恰好說明〈〈左傳〉〉的創性質,不可以絕對看作信史。
除了外交場合引詩以外,統治者論述事理往往也引詩為證。這在〈〈左傳〉〉〈〈國語〉〉中大量存在。後來儒家大師們引詩成為重要的議論依據和修辭手段。
孔子對詩的總的評價叫做“壹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什麽 “思無邪”可以作三百篇的概括,孔子沒有解釋〈〈禮記·經解〉〉引孔子曰:“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可以作為“思無邪”的註腳。(雖然〈〈經解〉〉說的是學詩得來得的修養,自然也表現了他對詩本身的理解)然而三百篇中頗有不少激烈之作,並不符合“溫柔敦厚”的原則。要使三百篇都歸之“思無邪”,就只有對詩加以曲解,而這正是〈〈左傳 〉〉引詩和後來毛詩序的作法。
關於詩的功用即學詩的目的,孔子有明確的闡述。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其實還有壹條,可以言。因為他說,“不學詩,無以言。”這是從正面說的。〈〈子路〉〉篇從反面說,他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可知孔子興、觀、群、怨、言的終極目的,就在於“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就在於授之以政能達,使於四方能專對。這是春秋時代統治者學詩的總結。毛詩序所謂“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教,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之說既即原於此。孔子治詩 ,壹言以蔽之,曰:為政。先秦第壹號偉大的哲人、詩書的傳授者,其全部詩學都是政治學,都是用詩來作為政治活動的工具。
《論語》中有幾處孔子同弟子論詩和引詩的實例。如:《學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八佾》:子下問曰:“‘巧笑倩兮,素以為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又《泰伯》: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子貢引的兩句詩,見於《衛風·淇奧》,是贊美壹個君子如何鍛煉自己的,子貢用作修養的箴言,還大體和原意相近。子夏引的是逸詩,原來的作意很難揣知,從字面看,是贊美壹個女子的美貌。孔子把它當作繪畫的方法已頗令人犯疑,子夏竟進壹步作為禮後於仁義的比興,更有毫厘萬裏的差異。曾子所引三句見於《小雅·小旻 》,詩人原寫其驚惶恐懼的心理,曾子竟用他作慎以修身的格言。可見孔子引詩也都是段章取義,作為政治倫理的說教。
孟子論詩,謂“說詩者不以問害辭,不以辭害誌,以意逆誌,是為得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作為壹般原則,這些意見實在很有價值,但孟子實際運用時卻頗成問題。《豳風·七月》雲:“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啕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詩訴說農夫們為統治者勞動的辛勤。孟子摘引後四句,作為“民事不可緩也”的論據,解釋為統治者對人民生活的關切。《小雅·小東》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眷然顧之,潸然出涕”。詩寫東方被周人征服的人民,難禁繁重的賦役,顧望周道而潸然流涕。孟子摘取後四句,作為“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的說明 。這與子夏把繪事後素聯及禮後於仁義是同樣的邏輯。
傳詩大師荀子在儒家著作中最先把詩三百首當作經。他在〈〈勸學>>篇中提出為學須“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先秦諸子中荀子引詩最多,大多是斷章取義。如〈〈齊風?樂方未明〉〉:“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不管是按古人解釋為君興居無節,號令不時,還是照今人理解為反映勞動人民繁重的勞役,詩所寫的都是不正常的現象。但荀子在〈〈大略〉〉篇中解釋為:“諸侯召其臣,臣不俟駕,顛倒衣裳而走,禮也”,把它當禮的正常行為。前文提到曾子所引〈〈小旻〉〉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如履薄冰”,荀子在〈〈臣道〉〉篇中用在說明“仁者必敬人”的態度,比曾子所用離詩意更遠。如此斷章取義,在〈〈荀子〉〉壹書中比比皆是。再舉壹個例子:〈〈小雅?裳裳者華〉〉末章:“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這四句實緊承上章“我覯之子,乘其四路;乘其四路,六轡沃若”而來。左之右之者,無非是寫之子駕馭技術高明,能夠馳騁自如。(有,通友,順也,與宜同意)鋰子在〈〈不茍〉〉章中竟解釋為:此言君子能以義屈信變應故也。“到了毛公訓詁傳,這四句更被訓為“左,陽道,朝祀之事。右,陰道,喪戎這事”,更是離題萬裏。其始作俑者,實為荀子。
漢代統治者詩,是把詩當作政治倫理教材。〈〈漢書·儒林傳〉〉:“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聖之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這可以說是漢代統治者誦習六藝的教學大綱,與毛詩序所謂“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教,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正是同出壹轍。漢昭帝時昌邑王淫亂暴戾,郎中令龔遂諫曰:“臣不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悅。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顧王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壹篇何等也?”“人事浹,王道備”,是獨尊儒術的漢代統治集團對詩三百的理解。昌邑王中尉王式也曾諫王。後昌邑王嗣位被霍光廢棄,王式系獄。人問王氏何以沒諫書,王式說:“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為王流涕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這個例子,典型地表現了漢人誦習詩經的目的和他們對詩經的認識。
從春秋到漢代儒家著作的引詩,基本上都是斷章取義,大多不顧全詩的內容,有許多違背詩句的原意。幾百年間,對詩這樣理解,這樣引用,積澱下來,到毛詩序就惡性膨脹。它在大序中先規定了“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的作詩原則,又確定了“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教,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詩教目的;然後在小序中即按照這種理論,強拉硬配,捕風捉影,強行解釋每壹篇詩的作意,對許多詩篇進行曲解。毛詩序給詩三百蒙上深深的塵垢,使後來的學者花了兩千年的光陰也未能洗刷幹凈!
東漢末年經學大師鄭玄箋毛詩,亦雜取三家義,對漢代詩學具有總結的性質。鄭氏對詩句詞義的訓解有極大的功績,但鄭氏癡信詩序,全以“政教”釋詩,甚至對詩六義也全用正教來解釋,它在〈〈周禮·大師〉〉註中說:“風,言賢聖治道之遺化也。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諭勸之。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後世法。誦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六藝都是表現政教的,三百五篇自無壹篇例外。然而用這種理論驗之於三百五篇,則無異於按牛頭入鬥甕,是無論如何進不去的。全部用政教釋詩,詩的生命就被徹底閹割了,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正確的結論應該是,政教之縛緊而詩亡!儒家學說是伴隨著封建主義發生發展的,它是封建主義的靈魂,是封建社會的政治論理學,在我國歷史上發揮過極大的積極作用,也產生了嚴重的消極影響。儒家把詩拖入他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軌道,作為他們的宗教的工具。詩三百由於儒家這壹功用目的得以保存,也因這壹功用目的而被歪曲。他們是詩的傳授者,但並不懂得詩的本質。孔子是傳詩的祖師,他的後繼者把詩當作經。然而孔子之後,風雅反而寢聲了。原因自然很復雜,但儒家詩論的阻礙作用是顯而易見的。自戰國以迄漢代,沒有壹個傳詩的儒者是詩人,五個多世紀文壇上聽不多少詩的歌詠;縱或有之,也只有〈〈郊祀歌〉〉、〈〈安世房中歌〉〉之類的廟堂文學,這與抒發性靈的詩藝不能同日而語。炎漢之世,只有民間的歌唱繼承了風雅的傳統 。直到東漢後期,詩才在民歌的滋養下育出新的胚胎,成長為五言古詩。自風雅寢聲,歷劫五百餘年,詩才以五言的形態重新復活。然而儒家詩論的幽靈始終纏住我國的詩神不放,不時對她加以折磨。所以揭露儒家詩論的偏謬,對於推動今天詩歌創作的發展仍有其現實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