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十二首其二)
[唐]張九齡
幽人歸獨臥,滯慮洗孤清。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飛沈理自隔,何所慰吾誠。
關於“持此謝高鳥”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高鳥)比喻君主。”(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又曰:“以‘高鳥’喻君……用字非常新穎。”(同上,第5頁)
按:“高鳥”即高飛的鳥,三國魏阮籍《詠懷》(生命辰安在)詩:“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晉陶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南朝宋顏延之《從軍行》詩:“嶠霧下高鳥,冰沙固流川。”唐李嶠《弩》詩:“高鳥行應盡,清猿坐見傷。”王維《送方城韋明府》詩:“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孟浩然《寄趙正字》詩:“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觸藩。”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詩:“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杜甫《雨》詩:“高鳥濕不下,居人門未開。”皇甫冉《齊郎中筵賦得的的帆向浦留別》詩:“每爭高鳥度,能送遠人歸。”溫會《和段相公登武擔寺西臺》詩:“坐愁高鳥起,笑指遠人同。”皆是。指為“君主”之喻,缺乏用例作為支撐,似不足采信。且以“君主”為“鳥”,“新”則“新”矣,卻實在不得體。如此索解,可謂厚誣古人。
其實,“持此謝高鳥”與下句“因之傳遠情”當合為壹個完整的語意來解讀,是說希望憑藉高飛的鳥兒來傳遞自己的“遠情”。這裏,“高鳥”是信使的象喻。
感遇(十二首其七)[唐]張九齡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關於此詩的做法與主旨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前四句是《詩經》中的興也。所謂‘興’者,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又用桃李作陪襯,見得雙方的遭遇,有早晚不同之感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頁)
按:此詩的做法,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考察。從全篇的構思立意來看,它是“比”,即比喻。它詠的是“丹橘”,但意不在“橘”,在借“橘”以言古代士人政治上的“遇”與“不遇”。從全篇的語言表達來看,它又是“賦”,即直說,通首直截了當地扣緊“橘”做文章,而非先言“橘”以引起所詠之辭。
至於此詩的主旨,實不在士人政治上“遇”的“早晚”,而在“遇”與“不遇”。詩中的“桃李”,比喻的是那些沒有“歲寒心”(喻指有氣節,能經受得住嚴峻的考驗)但卻“遇”於君王的士人;“丹橘”則比喻的是包括詩人自己在內的那些雖有“歲寒心”但卻“不遇”於君王的士人。精確地說,“桃李”不是僅作為“丹橘”的“陪襯”,而是以“丹橘”的對立面或對照物的身份出現的。
夜宴左氏莊[唐]杜甫
風林纖月落,衣露凈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關於“看劍引杯長”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註》:“長,深長。引杯長,即所謂‘引滿’,也就是喝滿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頁)
按:《三國誌》卷六二《吳書》壹七《胡綜傳》載:“胡綜……性嗜酒,酒後歡呼極意,或推引杯觴,搏擊左右。”《晉書》卷六《元帝紀》載:“帝……初鎮江東,頗以酒廢事。王導深以為言。帝命酌,引觴覆之,於此遂絕。”據此可知,“引杯”或“引觴”即伸手去取酒杯之義。宋李昉等《太平禦覽》卷二九《時序部》壹四《元日》:“《李膺家錄》曰:膺坐黨事與杜密、荀翊同系新汲縣獄。時歲日,翊引杯曰:‘正朝從小起。’”白居易《苦熱喜涼》詩:“竟夜無客來,引杯還自勸。”又,《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詩:“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系盤歌。”又,《殘春晚起伴客笑談》詩:“策杖強行過裏巷,引杯閑酌伴親賓。”殷堯藩《夜酌溪樓》詩:“得意引杯須痛飲,好懷那許負年華。”也都是取酒而飲的意思。“長”,當指飲酒時間之長。飲酒時間既長,則壹杯壹杯復壹杯的情形,自不難想見。總之,是盡興暢飲。元陳基《婁江即事簡郭羲仲瞿惠夫秦文仲陸良貴兼寄顧草堂》詩:“人生會合豈易得,看劍引杯寧厭頻。”明孫傳庭《賦得看劍引杯長十韻》詩:“別有臨觴意,非關飲興頻。……連呼盡百鬥,此際意誰倫。”或曰“引杯寧厭頻”,或曰“連呼盡百鬥”,他們對杜詩“引杯長”的理解,大抵是準確的。
後出塞(五首其五)[唐]杜甫
我本良家子,出師亦多門。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躍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中夜間道歸,故裏但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
關於“出師亦多門”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註》:“多門,許多門道,有多次意。”(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6頁)
按:這裏的“門”,當指城門。古代城市有城墻繚繞,各個方向上皆有門,以便出入。凡有戰事,敵軍在哪個方向,我軍即通過該方向上的城門出征。如《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曰:“穆公(按:秦穆公)……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既有“出師東門”,亦必有出師西門、南門、北門者。故杜詩所謂“出師亦多門”,即指主人公有豐富的出征經歷,與多個方向上不同民族的敵軍打過仗。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六曰:“多門,謂用兵非壹方也。”似較得之。
月 夜[唐]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關於“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註》:“大意是說:什麽時候才能雙雙的隔著薄帷(虛幌)壹同看月,讓月光照幹我們的淚痕呢!杜甫預料將來即便夫妻能萬死重逢,也壹定是淚眼相看的(事實也正是這樣)。”(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9頁)
按:月光是冷光,安能“照幹”“淚痕”?蕭先生此說偶誤。宋郭知達《九家集註杜詩》卷壹九:“乾(按:宋黃希原本、黃鶴補註《補註杜詩》卷壹九作‘趙’,即宋趙彥材)雲:……‘雙照’字,以言月照其夫婦相會之時也。或者謂:止是言兩目之淚,既得還家,則不復有淚,故月照其雙幹耳。夫淚言‘雙’,固是常語。公詩有雲‘封書兩行淚’,又雲‘亂後故人雙別淚’,又雲‘故憑錦水將雙淚’‘寂寂系舟雙下淚’,此則皆言兩目之淚。而今詩句法,乃雲‘雙照淚痕’,則主言照二人淚痕幹矣。”趙次公所引“或者謂”,對“雙”字的解釋固然有誤,但其他諸語,還是正確的。要之,詩人所設想的是,當月光照耀他們夫妻團圓之時,他們的臉上,就不再有淚痕了。
曲江(二首其壹)[唐]杜甫
壹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關於“何用浮名絆此身”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註》:“浮名,虛名。有屍位素餐之慨。王嗣奭曰:‘名乃名位之名。官居拾遺,而不能盡職,特浮名耳!’甚確。”(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98頁)
按:古代仕途失意之士,或在野清高之士,例多蔑稱官職為“浮名”。以致在古人詩中,“浮名”竟成了“官職”的代名詞。如南朝宋謝靈運《初去郡》詩:“伊余秉微尚,拙訥謝浮名。”唐盧象《鄉試後自鞏還田家因謝鄰友見過之作》詩:“浮名知何用,歲晏不成歡。”王維《謁璇上人》詩:“浮名寄纓佩,空性無羈鞅。”劉長卿《松江獨宿》詩:“久被浮名系,能無愧海鷗。”李白《留別西河劉少府》詩:“東山春酒綠,歸隱謝浮名。”岑參《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詩:“成都春酒香,且用俸錢沽。浮名何足道,海上堪乘桴。”韓翃《和高平朱參軍思歸作》詩:“平生樂事多如此。忍為浮名隔千裏。壹雁南飛動客心,思歸何待秋風起。”皇甫冉《落第後東遊留別》詩:“功成方自得,何事學幹求。果以浮名誤,深貽達士羞。”顧況《山居即事》詩:“世事休相擾,浮名任壹邊。由來謝安石,不解飲靈泉。”戴叔倫《行路難》詩:“不如拂衣且歸去,世上浮名徒爾為。”皆是其證。杜詩此句也不例外。官職羈絆,不得自由,故曰“何用浮名絆此身”。
賊退示官吏[唐]元結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壹篇,以示官吏。
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戶,洞壑當門前。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得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 *** 湖邊。
關於“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這裏是說使臣奉了王命,到焚燒殺掠幾盡的州縣來收捐稅,這豈不是同賊壹般的殘酷嗎?”(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頁)
按:“豈不如賊”四字,註者誤讀為“豈不——如賊”了。其實,它當讀作“豈——不如——賊”,意思是說“難道比賊還不如嗎”。
作者在本篇的小序及正文中說:“西原賊”(指“西原蠻”,當時起兵反叛唐王朝的壹支少數民族武裝)攻永州,破邵州,卻沒有侵犯我道州的邊境便退兵了。這哪裏是我道州的軍力能夠制止敵人?不過是因為我道州城小民窮,連“反賊”也憐憫我們罷了。由於這樣壹個歷史前提,詩人乃合乎邏輯地推論道:“反賊”都不忍心再次犯我道州,而大唐王朝的使臣們卻公然奉著“王命”到我道州來征收賦稅,不讓我道州的老百姓活命,豈非連“反賊”都“不如”?其語氣之憤激,抨擊之痛切,真能振聾發聵,充分顯現了壹位正直的知識分子官員的良心。
燕子樓(三首其壹)[唐]白居易
徐州故尚書張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遊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雲:“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盡歡而去。邇後絕不相聞,迨茲僅壹紀矣。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繢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盼盼作也。繢之從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盼盼始末。雲尚書既沒,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於今尚在。予愛繢之新詠,感彭城舊遊,因同其題,作三絕句。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壹人長。
關於“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壹人長”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後兩句也是寫盼盼的失眠,卻從這位獨眠人與住在這座‘張氏舊第’中的其他人對比著想。在寒冷的有月有霜的秋夜裏,別人都按時入睡了。沈沈地睡了壹夜,醒來之後,誰會覺得夜長呢?《古詩》雲:‘愁多知夜長。’只有因愁苦相思而不能成眠的人,才會深刻地體會到時間多麽難熬。所以,在燕子樓中雖然還有其他人住著,但感到霜月之夜如此之漫長的,只是盼盼壹人而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172 頁)
按:如果用散文的句法去讀此詩,沈先生的解說自然是不錯的。然而,詩的句法,有時與散文不同,故不宜壹概機械地用散文句法去硬套。就拿這兩句來說,似應按詩意去調整其語言順序,讀作“秋來霜月夜,只為燕子樓中壹人長”。為什麽?因為詩序中已經交代,“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也就是說,她是獨自壹人居住在燕子樓裏的。當然,所謂“獨自壹人”,只是說沒有其他主人。即便還有別的人,充其量也不過是侍候盼盼的丫鬟等,三兩人而已。拿盼盼去和她的丫鬟等三兩人作對比,有什麽意義呢?只有拿獨居燕子樓中的盼盼和普天下的人作對比,說“秋天的霜月之夜,只為燕子樓中的這壹個人而漫長”,才能凸顯出盼盼對舊愛的真情,這詩也才能動人心魄。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