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北川親歷
翟永明
5月17號下午五點,我和幾位成都朋友,以及綿陽詩人雨田,驅車前往北川. 雨田震後壹直在綿陽搞震救災指揮部工作,為重災區作了大量工作.
出了綿陽,經安縣,往北,路程不過壹小時有多而已.壹級道路路況良好,多年前,我不止壹次到過這裏,那時往北川還是壹個困難的行程.
5月17號下午三點,突然壹起水庫決堤傳言襲擊北川,飽受5.12大災驚嚇、如今不明究裏的軍民,被壹聲“決堤”的大吼驚得壹陣狂奔,很快,象多米諾骨牌效應壹樣,從北川有名的交通要塞兩橋壹洞開始,人們後浪推前浪地在本就已經擁堵的路上狂奔起來.
此時,我們卻正行進在去北川的路上.壹路上,關於水庫決堤的手機短信,也壹直在我的手機上狂傳.但是,由於雨田的本地經驗和信心,使得我們壹直堅持往前行進.到了北川地界,已是五點時分,此時傳言已經平息.人們業已各就各位.
過了安縣不遠,我們就進入山路.壹路上都可以看到巨大的山石橫在路上,許多路面都已拱起,泥石流曾經沖毀了部份路面.既便現在,也不時有小碎石落下.令人心驚的場面,從離北川還有十幾公裏的地方就開始了。兩旁全是倒塌的房屋,有的碎成壹地瓦礫,有的還剩下壹些石柱。大家的心情隨著北川的逼近,變得越來越沈重。
北川地處低窪山溝,,據稱縣址早就有議遷走,但壹直未成.此番卻經歷如此浩大災禍,讓人沈痛.北川風景秀美,居民純樸良善。就在今天,我們仍然能夠看到居住在北川以北,更遍遠的山上,翻山越嶺逃出來的災民。最感人的是壹位中年男子,用大背兜背著他殘疾的老母親,走了兩天兩夜,翻山越嶺從山裏步行到了北川,而且,繼續前行。
在地震中損失最慘烈,最受矚目和震驚的北川中學,實際上尚未在縣城內,而是在離縣城約有幾裏路的高坡上.照理說,應是處於相對安全的地理位置.但是,在5月12號的災難中,其教學樓卻如此不堪沖擊,造成毀滅性的災難.
在進入北川中學的路上,整整壹條街現在都已經成為救助中心.大量的醫護人員和軍隊,都駐紮在這裏,遠遠走來,已是撲鼻的消毒水味道。人來人往的救助人員,大面積囤積的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從山裏逃出來的難民,使這裏變得骯臟和無序,讓我開始擔心災區疫情蔓延的可能性。進入北川中學後,不由人不心情沈重和欲哭無淚,雖然旁邊有大量的救護人員和解放軍官兵,但那壹座倒塌的廢墟,卻是如此孤獨和淒楚地躺在那裏。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整座大樓就象被炮彈直接命中,完全碎成壹地瓦礫,連框架都不復存在. 而隔壁的五層教學樓也已變為三層。在廢墟上,救助人員正在費勁地營救壹名已然全身掩埋在水泥中的學生,生命難以預料.七零八落的水泥堆上,灑滿了學生的課本和作業本,其中許多課本上已沾滿血跡。在壹堆瓦礫上,我揀起了壹本本教材,壹本本記滿天真孩子學習情況的作業本。我把其中壹些完好的課本和作業本收集了起來,希望某壹天,發現其中尚有生者,我能夠把這些學習用品還給他們。
有人把遇難學生的用品搜集了起來,上面有學生們的證件照。看到那壹張張真實生動的臉,妳才發現,死亡如此具體,那些學生證上的名字如此具體,那些他們用過的手機、課本、文具盒,甚至還有壹些女孩用過的口紅如此具體,它們具體到用妳最熟悉的物質形態擊倒妳。
幾天前,還有上千名活蹦亂跳的生命,在這裏如花朵開放。網上曾經流傳幾張圖片,北川中學的學生們正在開展體育活動,從圖片上看,那座教學樓幾乎是蔟新的,為什麽會坍塌成如此無法收拾的模樣.兩架起重吊塔,此時也象兩個巨大的問號,指向天空.因為面對這壹地瓦礫,它們也無法施展、無可奈何.
在來北川時,我壹直在想,看看能為災區作點什麽實際的事情。現在,面對死亡,我頓感我的壹切想法都是如此無力,要想作的事,也都變成馬後炮。巨大的無力感,壓在我的心上,與周圍飛揚的塵土,刺鼻的消毒藥水混在壹起,讓我窒息。
回來後,在李承鵬的博客上,我看到了這樣壹篇文章:“北川漢龍小學無壹死亡奇跡背後的真相”,他說道:在單位地域死傷最嚴重的北川大地震中,那裏的鄧家小學483名學生壹個都沒有少,壹個都沒有死,甚至沒有什麽重傷。連教學樓正面那塊長十幾米、高三層樓的玻璃幕墻壹小塊都沒有碎,與在這場大地震學校教學樓動輒壓死幾百名學生相比,這是壹個奇跡。
經辦監理學校修建工程的人是當時捐資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學校現在無比感謝這位監工的“辦工室主任”,這位現在不願暴露姓名的X先生,在談到小學修建質量時,說到了好幾件重要的內情。這裏故且談談兩條最重要的。
十年前,集團老總對他說,“虧什麽都不能虧教育,這次妳壹定要把好質量關,要是樓修不好出事了,妳就從公司裏走人吧”。 X先生曾經是生產水泥的壹家公司的副總,經他手灌註的水泥至少有五十萬噸,是絕對的行家.他發現施工公司的水泥有問題,含泥土太多,所以他要求施工公司必須把沙子裏的泥沖幹凈,也不能用扁平的石子.從建築專業而言,扁平石子混在水泥灌註過程中是災難,水泥結實度大打折扣,他對施工隊大發雷霆,楞讓他們把沙子裏的泥沖幹凈,把扁平石頭全部揀走。再有壹次,按捐贈原則,企業捐款必須先到當地有關部門,再由有關部門把企業的錢下發到具體施工公司中去,但施工公司並沒有從有關部門及時拿到錢(具體人們想必都能猜到,這可是中國式慣例),於是X先生又發火了,窮追不舍,終於讓款項到位。
X先生後來給李承鵬發去壹手機短信;“綿陽五所希望小學建設均由我經辦,而此次大地震未能撼動壹幢,巍然屹立!”
先生後來給李承鵬發去壹手機短信;“綿陽五所希望小學建設均由我經辦,而此次大地震未能撼動壹幢,巍然屹立!”
我在回成都的路上,給我的建築師朋友打了壹個電話,我說看了現場,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壹所建築可以在幾分鐘之內粉身碎骨,如灰飛煙滅?而旁邊壹座老建築卻毫無損傷。僅用地震強度的理由不能服眾,更不能服我.作為外行,我想知道除了天災之外,還有無其它原因,希望他能夠從專業角度,給我和發出這個疑問的人們壹個解釋。看了這篇李承鵬的博文,我想我已大概地知道了。
回來的路上,我翻看了從瓦礫堆中揀回來的作業本,除了作業本之外,還有壹些女孩抄錄詩句和歌詞的本子。其中壹個叫張拉拉的女孩,用她略顯拙笨的筆跡在壹個秀麗的本子上抄寫了許多歌詞。可以看出這是壹位還處於浪漫幻想時期的玫瑰少女,其中壹首歌詞讓我沈思哀傷良久,歌詞的名字叫“每個女孩都是無淚天使”。我把它抄錄於後:
每個女孩都是無淚天使/當天使愛上男孩便有了眼淚/天使落淚墜入凡間/所以每個男孩都不該辜負妳的女孩/因為她曾為妳放棄了整個天堂!
我才發現,這些作業本上大部份都是女孩的名字。她們全是無淚天使。她們也許還沒有愛上男孩,也許愛上了,但還沒有來得及放棄天堂。但願她們在今後的日子裏,在天堂裏,繼續她們無淚時的幻想。
我才發現,這些作業本上大部份都是女孩的名字。她們全是無淚天使。她們也許還沒有愛上男孩,也許愛上了,但還沒有來得及放棄天堂。但願她們在今後的日子裏,在天堂裏,繼續她們無淚時的幻想。
下面是這些無淚天使的名字:張拉拉、王蓉、楊青萍、鐘蕾蕾、母松萍、陳飛雲。老天祈憐,不知她們之中是否還有人存活。女孩王蓉的壹本漂亮的筆記本上,幾乎每壹頁都貼著她的偶像劉亦菲的照片。那些照片顯然都是她精心搜集而來,小小的、精致的,被貼在作業本正中。不知那位叫劉亦菲的影星,是否也在關註四川大地震。是否知道有那樣壹位與她命運如此不同的女孩,曾經那樣地在遠處關心和崇拜著她。
回來後,我上網查了關於無淚天使的資料,網上大部份歌詞裏,都沒有筆記本上接下來的壹段。不知這壹段是不是女孩自已寫的,如果是,那可真是壹段讓人心驚的讖語:
抓住了快樂的氣球
就可以達到幸福的國度嗎?
多想
在那零落香泥碾作塵的季節
是妳為我驅除塵世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