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端午節詩句 - 李商隱《牡丹(錦帷初卷衛夫人)》

李商隱《牡丹(錦帷初卷衛夫人)》

錦帷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牡丹,花中之王。每當春回大地,百花吐艷的時節,她便身著盛妝,聚彩斂艷,在百花簇擁下,帶著無可爭議的花中皇後的姿態,高步風塵,雍容華貴地走來,以碩大的花朵、宜人的香氣,統治著花的天地。芳姿艷質,嬌妍欲滴,引得詩人春風詞筆,爭來盡賦牡丹。尤其是在唐代,她剛剛露面,就獲得了艷傾天下的殊榮:“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劉禹錫 《牡丹》)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 《徐凝 《牡丹》)“競誇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壹香。” (皮日休 《牡丹》)如此贊美牡丹,在詩的國度唐朝,可以說是隨處可見。而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的七律 《牡丹》,不唯作驚人之語的贊美,而且在八句詩中運用八個典故,作具體可感的形象描寫,將牡丹的意態神韻盡現筆底。

首聯寫含苞待放,似開未開時的牡丹,就象織錦的簾帷剛剛卷起,露出端莊美麗的衛夫人;又似絲繡的被褥柔融溫軟,堆擁著秀美英俊的越鄂君。首句用孔子見衛靈公夫人南子的典故。《史記·孔子世家》 說: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

衛夫人南子當時主持衛國政治,是壹位頗為美麗的夫人。第二句用鄂君香被的典故。據漢代劉向 《說苑,善說》 載:

君獨不聞夫鄂君子晳泛舟於新波之中也?……榜枻越人擁楫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於是鄂君子晳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鄂君子晳昔楚王母弟也,官為令尹,爵為執珪,壹榜枻越人猶得交歡盡意焉。

這是說春秋時楚王母弟鄂君子晳乘舟,操舟的越女用歌聲表達了她對鄂君的愛慕。鄂君舉繡被覆蓋了越女,得以交歡盡意。後來便以此典詠男女歡愛。李商隱曾多次引用:“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碧城三首》其二)“床空鄂君被,杵冷女媭砧。”(《念遠》)在這首詩中,詩人借詠含苞待放的牡丹,可謂神理壹殊,然而意韻只可心領,否則便會墮入惡趣。詩的首聯分別用美女、美男來寫牡丹的欲開未開和含苞待放,便令人聯想起綠葉簇擁紅花的情景,顯得明艷照人,豐姿嬌媚;而“初卷” 與“猶堆” 又令人想起牡丹初放時的情態,真是別出機杼,令人耳目壹新。誠如何焯在《義門讀書記》和《李義山詩集輯評》 中所說:“起聯生氣湧出,無復用事之跡,非牡丹不足以當之。”尤其是用美男子比花,更是首創。錢鐘書先生在 《談藝錄》 補訂5頁新補三十四中曾說:

《觀王主薄家酴醾》: “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青神註:“詩人詠花,多比美女,山谷賦酴醾,獨比美丈夫;見 《冷齋夜話》。李義山詩:‘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爐更換香。’” 按引語見《冷齋夜話》 卷四,義山壹聯出 《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野客叢書》 卷二十亦謂此聯為山谷所祖。《冷齋夜話》 又引乃叔淵材 《海棠》 詩:“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稱其意尤佳於山谷之賦酴醾;當是謂兼取美婦人美男子為比也。實則義山 《牡丹》 雲:“錦帷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早已兼比。

這種“兼取美婦人美男子為比”的寫法確實開了後人詠花不僅僅以美女為比的先河。

在寫過牡丹開放之後,次聯又以裝飾艷麗的舞者的婀娜姿態來描繪牡丹在春風中枝葉搖曳的情景: 她象是垂手而舞,雕玉的佩飾零亂地上下翻動;又象是在折腰而舞,許多郁金裙子在美妙地回旋。“垂手”,跳舞時手的壹種姿式。《樂府題解》 說:“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 “折腰”,舞名,主要指步態。《西京雜記》 說:“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 《後漢書》 又說:“梁冀妻孫壽善為妖態,作折腰步。”兩句詩均寫花的動態,並將其賦予人的性格,把春風中牡丹花枝扶疏、綠葉湧動的情景通過那種舞蹈時翻動佩飾、飄動裙子的動作壹下便表現了出來。“垂” 和“折” 巧寫風之動靜;“亂”和“爭”在舞者雖欠講究,但用到描寫春風裏花葉之態,卻又極為妥貼和富於生機;“玉”而曰 “雕”,有花瓣之狀,又曰 “佩”,有飄垂之態,方與 “翻”字相通,其意匠經營,品之不盡。

第三聯寫牡丹紅艷欲滴,香氣奪人。它象石崇家的蠟燭壹樣,燭芯不剪,光輝照人;它又遍體異香,何待象荀令君那樣用爐香薰染?據《世說新語·汰侈》: “王君夫以澳釜,石季倫用蠟燭作炊。”說晉衛尉石崇以豪富奢侈聞名,家中用蠟燭代柴燒飯,故謂“石家蠟燭”,這裏用來比喻牡丹的光艷照人。蠟燭代柴,自不必剪花芯;而不剪花芯的蠟燭,又勢必流紅。這牡丹盛開,正如那不剪花芯的蠟燭,流紅欲滴。“荀令” 為東漢尚書令荀彧,因他衣有濃香,又稱“荀令香。”據《藝文類聚》 卷七十引《襄陽記》 說:

劉季和 *** 香,嘗上廁還,過香爐上。主薄張旦曰:“人名公作俗人,不虛也。”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為我何如令君,而惡我愛好也。”

詩人說牡丹花自有香氣,豈待荀令香爐來薰,或說荀令有愛香之癖,宜無處不薰,如對此異香之花,難道還要薰香嗎?同詩人另壹首詩中的 “荀令薰爐更換香”具有相似之意。

在前三聯分述牡丹的神態色香之後,尾聯總收,說我今面對如此美艷之牡丹,不禁聯想及巫山神女,頗思藉我彩筆,將詩句題寫在牡丹花葉上,寄給遠方的朝雲。上句典出 《南史·江淹傳》:

又嘗宿於冶亭,夢壹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壹以授之。爾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後來便用 “五色筆”或“夢筆”比喻出色的文才。如李商隱在另外詩中寫道:“若無江氏五色筆,爭奈河陽壹縣花。”(《縣中惱飲食》) “征南幕下帶長刀,夢筆深藏五色毫。”(《江上憶嚴五廣休》)在這首詠牡丹詩中,詩人用此典自負才華,表現了壹種才子的瀟灑風流。“朝雲”典出 《文選·高唐賦》: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曰:“昔者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壹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李商隱在這句詩中,用朝雲比自己所傾慕的女子,並準備將這牡丹詩書寫在花葉上寄給她。言下之意是說只有朝雲能與牡丹比美,也只有朝雲才配讀這牡丹詩。

通過結句,可見詩人寫此詩是懷有壹段相思之情的。他既借綺艷而寫花,又借詠花以寓人。詩人意中定有如此花之女子,看來他八句嵌入八事,“用盡陳王八鬥才”(李商隱 《可嘆》),最終還是為了意中人。但詩人的表現方法卻是隱微曲折的,全篇盡賦牡丹,只是在結尾才透出有所思念,欲寄相思的消息;而又含蓄自負地說才子“夢中傳彩筆,”只有朝雲才能堪比此花。名為詠花,實為贊人,而如此贊人,又確為巧妙之致。正如姚培謙在 《李義山詩集箋註》 中所說:

此借牡丹以結心賞也。首聯寫其艷,次聯寫其態。“石家” 句寫其光,“荀令”句寫其香。如此絕代容華,豈塵世中人所能賞識。我今對此,不啻神女之在高唐,幸有夢中彩筆,頗解生花,藉花瓣作飛箋,或不至嫌我唐突雲爾。

如此意境,確實給人壹種美的享受。

這首詩歌詠牡丹,極盡鋪陳之能事,而鋪陳的手法主要是用典。關於這方面,前人褒貶不壹。朱彜尊說它“堆而無味,拙而無法,詠物之最下者。”(《李義山詩集輯評》)但多數人則認為此詩靈活使典,實乃賦盡牡丹意態。如陸昆曾就說:“牡丹名作,唐人不下數十百篇,而無出義山右者,惟氣盛故也。”(《李義山詩解》)所謂“氣盛”,即何焯所說的“生氣湧出”。而這種生氣,全是使典的結果。詩人在典故使用上化板滯為靈活,分別描寫牡丹的開放、舞動、光澤、香氣,從美人色相,到舞蹈動作,寫來生動細膩。全詩雖然壹句壹事,但絲毫不顯得堆砌,於此可見出義山使事用典的高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