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村而過的柳簾河，帶著歡騰的魚群和調皮的浪花，激活了村莊，激活了村裏人的日子。
夏日清晨的第壹縷陽光透過河邊的細柳，流瀉在河面上，村莊新的壹天從柳簾河上開始了。最先來到河岸邊洗衣服的俊俏小媳婦，纖細的腰肢隨著白嫩的雙臂有節奏地晃動著，嘴角浮起蜜甜的微笑，仿佛要把壹心窩濃濃愛意壹點壹點地揉進衣服裏。帶著瓜皮帽的老漢，趕壹頭老牛，慢吞吞地來到河邊飲水。可那老牛卻把嘴伸向了河沿邊被河水蕩滌得快化成水的青草，還不時地甩起尾巴與搭在它身上的柳條糾纏不已。老漢蹲在壹邊看不慣，騰出壹只腳，蹬老牛壹下，它才老老實實地飲起水來。壹大早忙乎在竈房的大嬸，來不及解下土布圍裙，就挑著兩個木桶來挑水，看見洗衣服的小媳婦，便大著嗓門戲謔道：“唷，瞧著小媳婦勁頭兒大的，是家裏的男人給滋潤的吧。”直羞得小媳婦的臉上飛起紅暈。大嬸卻挑了水哼著走調的小曲兒大大咧咧地走了。
太陽掛上樹梢，村莊屋頂上空的炊煙飄落了。吃飽肚子的村裏人扛著農具，趕著牛羊，走出遠門，走向柳簾河通往田野的黃泥大道上。瞬時，村裏人的談笑聲和牛羊的叫聲潮水般湧向柳簾河。柳簾河樂了，興奮的河水壹波壹波地向河岸蕩漾，應和著人們的笑聲；朵朵浪花在河面上歡快地舞蹈，不時與躍出水面的魚兒嬉戲。依河而居的鳥兒，縱情飛翔在柳簾河上空，詮釋著自由的涵義；戀河而生的蘆葦，簇擁在柳簾河兩岸，綠出河的神韻。鳥兒時而掠過葦叢帶起蘆花在空中飛揚，給柳簾河平添了幾分詩意。五顏六色的野花，爛漫地綻放在河灘裏，傻丫頭似地沖人們笑。村裏人懷著柳簾河帶來的種種愉悅，走進田野。
大人們壹走，柳簾河就屬於我們這些如同河水壹樣清純澄澈的孩子們。我們與柳簾河親近的最佳方式是：幹脆脫了鞋子，挽起褲管，下到河裏去，讓自己裸露的腿腳徹底融入到河水裏。那是壹種多麽美妙的感覺啊！腳底踩在柔軟的細沙河底上，清澈的河水溫柔地親撫著雙腿，心裏癢酥酥的，整個人仿佛都要被河水融化了。再看眼前的河面，在金色陽光的照射下，波光瀲灩，刺得人眼睛發花。突然間就會躍起壹條魚兒，濺人壹身水花，等妳去捉時，它已倏爾遊走了。
我們中的明明是有名的摸魚高手。他下河後，先同壹夥男孩子們打水仗，激得河面上的水瘋了壹樣濺起落下，他們則興奮的大喊大叫。河裏的魚兒見狀紛紛慌不擇路地逃進蘆葦叢中。玩夠了，明明探到蘆葦叢中，貓起腰，兩只手伸進水裏，摸摸索索。很快，他便詭笑著露出虎牙，接著，舉起兩條魚來。得意之際，他總要握著兩條搖頭擺尾拼命掙紮的魚兒，做著鬼臉，來嚇唬我們女孩子。我們驚跑四散後，他便將魚兒放入水中，大笑不止。柳簾河曾壹度成家鄉少年快樂的源泉。
由於柳簾河的深情眷顧，家鄉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盛產大米、玉米、大豆、黃豆、胡麻等農產品。尤其讓村裏人引以為榮的是遠近聞名的大米，白生生，亮晶晶，宛如珍珠，做出米飯來香噴誘人。包產到戶後，每逢金秋，從外地慕名來拉運大米的汽車接連不斷。
那時候，村裏人愛柳簾河是愛到骨子裏的。他們把它當成知音、情人、伴侶，歲月的憂苦襲來時，讓河水輕撫自己柔軟的心底。
我家鄰居張根生年青時長得儀表堂堂，娶了遠方表妹月英做媳婦。月英模樣兒很壹般，可心靈手巧又賢淑，嫁給張根生後，生兒育女，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把張根生伺候得服服帖帖。村前莊後的人無不誇贊張根生眼裏有水，娶了個好媳婦。可張根生偏不知足，在外面遊蕩夠了，回到家裏看月英不順眼，非打即罵。張根生四十二歲那年的壹天，他很晚才回家，月英質問幾句，又遭壹頓打，壹氣之下，喝下壹整瓶農藥，含恨而去。等張根生悔悟過來的那壹刻，壹切都晚了。對於張根生的家庭變故，村裏沒有人同情他，都罵他自作自受。張根生徹骨的痛與悔無處訴說，他便每晚默默地坐在柳簾河邊，凝望著河面，讓悠悠流淌的河水帶去她對月英的深切懺悔。
巧雲的丈夫是個軍人，遠在新疆守邊，壹年難得回壹次家，留下她守在簡樸的土莊稼院裏撫養兩個孩子，照顧年邁的公婆，度過日升和日落。巧雲的丈夫留給她的是終年的勞苦，家裏的活兒，她壹人包了；地裏的活兒，她壹人攬了。白天，她被忙碌填充。到了夜晚，哄睡了孩子，她便輕輕地帶上院門，披壹身星星，來到柳簾河邊。如水的靜謐中，月光濾去壹天的辛勞，她的內心沈靜下來，與丈夫在壹起的恩愛情景演電影般浮現在眼前，巧雲分明覺得丈夫就陪伴在自己身邊。不知不覺，對丈夫的思念和渴盼已消融在灑滿月輝的河水裏。
喝著柳簾河的水，我長大了。美麗的柳簾河孕育了我靚麗的青春。離開村子的那天，我像往常壹樣在河邊濯洗了長發。
多年來，我壹直以為，柳簾河的澄波會永遠擦亮我們的村莊，河邊的蘆葦會永遠蔥蘢村莊的歲月，只要我回去，就可以品咂柳簾河甘甜的乳汁。
然而，當我懷著久困城市的積郁，頂著撲打臉的塵土，撲向柳簾河時，柳簾河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襟——眼前的柳簾河窄細纖弱，已變成了人類的淚腺。而我頃刻間奪眶而出的淚水也匯入了柳簾河的細流。
良久，我擦幹眼淚，痛心的審視柳簾河時，我看到壹幢幢新建的住宅房氣勢洶洶地挺立在柳簾河東岸。壹條黑漆漆的柏油路粗暴地侵占去大半個柳簾河西岸。原本寬闊的河道，被填埋得只剩下壹條彎彎曲曲的狹縫，像壹個被卡住脖子的人，忽急忽緩的河水艱難地擠過逼仄的河谷。柳簾河往日的美景已無跡可循。兩岸的細流和蘆葦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枝可依的鳥兒不知去向。在絕望中掙紮離去的魚兒不再回來。已無風光可覽的柳簾河岸冷清寂然，遠處，幾根民營企業的煙囪冒出的濃煙，向柳簾河彌散開去，嗆得周圍的莊稼呼吸不暢，土地壹個勁地咳嗽……
此刻，讓我感到無比難過的是，鋼筋水泥式的城鎮化建設竟使我們曾經質樸柔軟的內心冷硬到如此地步，以至於對這條默默滋養了我們的村莊幾百年，用詩情畫意般的優美扮靚過無數個鄉村日子的柳簾河，沒有半點珍惜之情。我不禁擔憂，他日，當我們在物質的浪潮中迷失後，到哪裏去尋找回歸我們心靈的天堂。
這次回到家鄉，我沒能如願品咂柳簾河甘甜的乳汁，卻飽嘗了它苦澀的淚水。但是，無論怎樣，記憶中那條柳絲垂岸，波光蕩影的柳簾河將永遠流淌在我的心裏。濯洗過我長發的河水會時時溫柔地滑過我的指尖。
二、河流上跳動的月光
鼎沸的村莊在暮色裏沈靜了，壹輪古老的月亮冉冉升起……
在這五谷飄香的夜晚，月光透過村口小河邊濃郁的柳樹枝葉灑下來，披了壹身斑駁銀光的河水悠悠地流淌著，汩汩的水聲淹沒在壹片蛙聲裏。鳥兒倦了，棲息在樹枝上打盹，不時地跌落壹兩聲夢囈。村莊的夜晚寧靜如水。
村裏人醉心於這樣的夜晚，他們壹天的勞作就是為了享受這夜晚的寧靜。暮色四合，他們收起散落在田地裏的農具回到家，把牛羊趕進圈，把雞鴨數進柵欄，吃過晚飯，踏著月光來到村口的小河邊。男人們抱膝靠在樹幹上，卸下壹身的疲乏，點壹支廉價的香煙，悠然吐著煙圈。皎潔的月輝浮在他們寫滿愜意的臉上，格外生動。歇壹會兒，晚風徐來，他們精神又足了。這時，就有人掏出撲克，放在平坦處。男人們很快聚攏過來，借著月光興致勃勃地玩起撲克。
莊稼漢的生活樂趣盡在這美妙的夜晚裏。村裏的女人們最喜歡盤腿坐在小河邊的沙堆上扯磨。婆媳間鬧別扭了，跟男人吵架了，與鄰居慪氣了；又添了新衣裳，家裏的母雞下了雙黃蛋，娃娃昨晚尿炕尿濕了新搟的氈；張家的媳婦過門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下過地，王家添了孫子過滿月殺了壹頭豬，趙家在城裏工作的幹部兒子領回了城市姑娘……她們的話匣子壹打開就合不上了，痛快的話語把心底蕩滌的明朗敞亮。待到月亮悄悄爬上柳梢頭，閃爍著幾點星光的夜空無邊湛藍，撩人的月色猶如少婦柔情的目光般漫下來，女人們的話語聲漸漸輕了，就聽見不遠處的老槐樹下，老人給孫兒講述那古老而神秘的傳說……
月上中天，村莊四周壹片靜謐，夜涼了。篤！篤篤！清而脆的更聲壹陣壹陣傳來，將人們漸沈的睡意敲散，大家戀戀不舍地起身回家，把充實和滿足帶入睡夢中。
我對村莊夜晚的迷戀幾近病態，我的血脈裏融合了星光、月色和夜風。小時候，為了與美好的夜晚無限地親近，我總是在夜色中攀著院門前粗壯的杏樹爬上寬敞平展的房頂，仰躺在上面望夜空。點點繁星閃爍在黑天鵝般的夜幕上，像晶瑩的水珠壹滴壹滴敲我的心弦。壹彎新月靜懸在空中，勾出我不盡的遐想。這壹刻，我恍若翩然遨遊在夜空，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坐在杏樹下的奶奶吧嗒完最後壹鍋子旱煙，喚我的乳名時，我才如夢初醒，慌忙應兩聲，卻絕不下去，任奶奶百般勸說也無動於衷。奶奶只好進屋作罷。我就這樣枕著月光，在夜風的輕拂中酣然入夢……村莊夜空的星光和月光穿透了我的童年，熔鑄了我水晶般明澈的心靈。
多年以後，我在城市裏度過了幾千個霓虹燈和喧囂聲充斥的夜晚後，迷失在物質的洪流中，內心充滿孤獨——我患上了城市人的通病。
夜幕還來不及降臨，城市裏已華燈全放。在這猶如白天的夜晚，機器般運轉了壹天的城市人，拖著壹身疲憊匯入鋼筋水泥築就的叢林裏。人潮人海中，壹張張迷茫而冷漠的面孔，在七彩的燈光下晃動著。每個人都把自己裝在無形的套子裏，彼此之間失去了交流的信心和熱情。但是，這並不是說城市人拒絕真情和關愛，他們恰恰最渴望真情和關愛。他們拼命地從充塞在各大商場的'物質中尋找安慰，正是為了彌補精神上的空茫。在城市亮如白晝的夜晚，人們的心靈無處可憩。
於是，沈淪在物質中的人們，在內心備受寂寞的煎熬後，發出大惑不解的疑問：地上的人群，為何像星星壹樣繁多，但彼此之間，為何又像星際壹樣地疏遠？
我在城市的某壹個燈火通明的夜晚苦苦思索後認識到：我們孤獨和浮躁的病因在於我們失去了寧靜的夜晚。我們頭頂上的星光和月光隱沒於色彩繁雜的燈光裏。夜晚獨有的靜謐被各種噪音打破。城市阻隔了我們與夜空的聯系，我們失卻了靈思和想象力。蒼白的心靈之間碰撞不出熱情的火花，我們便陷入冷漠的深淵中。
於是，我開始強烈地思念故鄉的夜晚，思念故鄉夜晚裏跳動在溪流上的月光，響徹在田野裏的蟲鳴和蛙唱，灑落在河面上的星光，還有月光下那濃濃的鄉情。
城市裏沒有真正的夜晚。我熬過了10多年的漫長白天後，從物質的枷鎖裏掙脫出來，回到了故鄉的夜晚。我在打谷場的空地上鋪上麥稭躺下，朦朧的夜色輕紗般籠罩在我身上，我沈靜下來，腦海裏滿是兒時的記憶，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漫過我的心田。我閉上雙眼，莊嚴地做了仰望星空前的儀式，然後緩緩地睜開雙眼：滿天鉆石般晶亮的星星綴滿湛藍的天幕。壹彎新月靜靜地掛在天邊，灑下澄瑩的清輝。壹種透明的感覺在我心間蕩漾開來，我的胸中湧起久違的感動。在這寧靜而空曠的夜晚，我靈思泉湧，心中盈滿詩歌和夢。似乎10多年來的人生努力都是為了回到這寧靜的夜晚。沐浴著融融的月光，我動容了。我渴望融入這無邊的月色中，化作壹粒星子，匯入璀璨的夜空，為這美妙的夜晚放射出壹束耀眼的光芒。
返城後，我的心恬靜如水，似乎壹直沐浴在皎潔的月光裏。我了悟了，其實，只要我們把自己從物質的泡沫中打撈出來，那溪流上跳動著月光的寧靜夜晚就會恒久的駐留在我們的心間，讓我們的心靈變得通達、澄明，讓我們的靈魂得以凈化、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