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錯過那番花信風
能暖開冰封心靈的風,來自另壹顆善良的心靈
我躺著,聽窗外呼呼的風聲。我知道,這番風壹來,杏花便要開了。而我,卻像枯藤般纏綿在病床上。去年春天,我沒有任何征兆地發病,全身的力氣壹寸寸消失,只剩眼珠可以轉動。我躺著,聽窗外“呼呼”的風聲。門被輕輕推開,我的主治醫生進來了。他與別的醫生沒什麽兩樣,也只會對我說:“別著急,妳要對自己有信心。”他們不知道,每轉壹次院,我的勇氣都會減少壹分,希望也會破滅壹次。轉到這家醫院時,我的心幾乎“黑屏”。醫生靠著窗,翻看我這壹周的各種化驗單。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情況並沒有任何好轉。點滴瓶漸空,小護士在為我拔針頭時,忽然問了壹句:“您知道什麽是花信風嗎?”這句話猛然刺中了我的心。小護士仰著頭,邊摘藥瓶邊說:“小侄女今早問我,我答不出來,想到您是老師,也許知道。”
我沈默了壹會兒,靜靜回答:“花與風之間有著自己的約定,每年從1月到5月,***有二十四番風。壹番風來,壹種花開。壹番吹開梅花,二番吹開山茶,三番吹開水仙……直到天暖,直到所有的花都開放。風有信,花不誤,歲歲如此,永不相負,這樣的風叫花信風。”小護士滿臉欣喜地說:“多美的約定,多美的風,簡直像童話。”主治醫生也放下化驗單,側耳傾聽窗外的風聲。
“現在吹的是第十壹番,叫杏花風。”我輕輕地說。去年此時,也是這樣的風,也是這樣晴好的天氣,我領著壹群孩子,小鳥般飛出校園。杏花開成了海,孩子們簇擁著我,用花開般柔軟的童音唱:“壹番梅花,二番山茶,三番水仙,四番瑞香……”那樣的好時光,竟然也會過去,也會成為我輕易不敢觸碰的傷。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大滴大滴的淚流出來。我想擦掉眼淚,可咬緊牙關,卻連壹根手指也擡不起來。我的淚又洶湧而下,還好,在黃昏的暗影裏,沒人看得到。
又到了星期壹,主治醫生為我檢查完後,溫和地問我,願不願意為他的學生上節課。我知道這所醫院附屬於醫學院,他還兼著學生們的課。有時,講到某個不常見的病例,他會請病人去配合上課。我有我的自尊,並不想被人推到講臺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那些充滿青春氣息的學生面前,展示萎縮的四肢。看著無語的我,他微微壹笑:“上課的事不急,外面風很暖,我推妳出去走走。”
輪椅緩緩前行,外面的壹切熟悉又陌生。草綠得逼人的眼,杏花如雪。正值課間休息,壹群學生走過來向老師問好。我看他們自如地行走,輕松地揮手,心中無限羨慕。幾片花瓣被小鳥踏落,恰恰飄到我臉上。有個女生微微壹笑,俯下身,壹片壹片,為我拂去臉上的花瓣。纖細而靈活的手指,挨著我的臉,有種善意的暖。我心動了,就算是當教具,在這樣的花開時節,為這樣的學生,也是值得的。我決定配合他們上壹節課。
第二天早晨,天氣晴好,主治醫生推著我出了病房。我想到馬上就要以這般狼狽的模樣,面對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心仿佛裂開了千萬條縫,涼風沒完沒了地灌進來。可是,他竟把我推到壹棵花樹下。學生們早已排隊等候,向我鞠躬問好。我還看到壹位氣質溫婉的老太太,主治醫生介紹說她是他的老師,我不禁愕然。主治醫生蹲下身子,調整著輪椅的靠背。壹個男生替我將枕頭墊好,有個短發女生細心地用毛巾被蓋住我的腿。我越發驚詫:把教具蓋得這樣嚴實,怎樣給大家展示病變的特征呢?主治醫生含笑對我說:“那天,我向同學們提起了花信風,大家都很感興趣。現在,請妳給我們講講吧。”我怔住了。壹瞬間,所有不安與悲涼,都潮水般退卻,我的心中壹片溫潤。
學生們簇擁在我身邊,輕輕鼓掌。我從花葉間望出去,天空藍得像童話,陽光穿過繁花,在每個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惚間,我以為這是個夢。我為他們講花信風的由來,講與花信風有關的詩詞。學生們邊聽邊記,老人眼裏有贊賞之意,主治醫生則微笑著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我情不自禁地講起我的那些學生們,他們有的安靜,有的活潑,每個人都是我心頭的壹朵花,朵朵讓人愛不夠,朵朵讓人想念。
那位老人笑著說:“姑娘,妳是個懂得愛的好老師,是孩子們生命裏的花信風。”主治醫生凝視著老人說:“當年,我的家庭突遭變故,是您壹遍遍鼓勵我,讓我挺了過來,您也是我的花信風。”
壹個男生說:“我第壹次考大學落榜,感覺到了世界末日。老師給我發短信說,如果命運扼住了妳的咽喉,妳就拼命撓它的胳肢窩。”大家都笑了。
壹個拄著雙拐的女生從後面擠過來說:“我的語文老師也告訴過我,如果命運折斷了妳的腿,壹定會教給妳跛行的方法。她還約我,秋天壹起去看菊花。”聽到這句話,我有些傷心。我也曾對我的學生承諾,我壹定會領他們去看桃花。現在,桃花就要紅了,我卻要失約了。
老人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我的心裏去。她微笑著說:“姑娘,我30歲時也患過格林巴利綜合征,跟妳現在的情況壹模壹樣。”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她。“可是,妳看現在的我,不但照常上課,還能登山、拉小提琴、跳探戈。妳壹定要對自己有信心。”老人握住我無力的手指。主治醫生站在她背後,默默微笑。
我的心猛然壹震,仿佛有風忽然掠過,驚醒了心底那些沈睡的渴望。
又壹個春天,我終於痊愈,站在了久違的講臺上。我對新壹級的孩子們說:“花信風懂得所有植物的夢想,堅守著與每朵花之間的約定,帶著二十四番耐心、二十四番熱忱,壹遍遍叫醒沈睡的花朵.”
我想起了我的主治醫生。當我壹病不起、心情沮喪時,他苦心孤詣地為我設計了壹堂課,成功喚醒夢魘中的我。他懂得在劫難驟然降臨時,絕望是更大的劫難。他懂得年輕的我,在這段困頓的旅途中,丟掉的是什麽。他因為深深地懂得,所以才會有那些溫柔的慈悲,才會有那番用心良苦的成全。
就算傷過,痛過,枯萎過。可誰會錯過那壹番又壹番從歲月深處吹來的花信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