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天臺贈僧》原文與賞析
魏 源
松下訪山僧,言向石梁去。
又攜寺澗雲,去作何峰雨?
別山已十日,遙望空徘徊。
舉頭望白雲,知從師處來。
這兩首以 “贈僧”為題的小詩,粗看內容平淡;但如多讀幾遍,反復細致地玩味,就會感到,它構思巧妙,譬喻生動,平淡中見神奇,也可以說 “看似尋常最奇崛”。
題作《天臺贈僧》,其實僅第壹首真正切題,乃至天臺山僧寺訪僧未遇的即事題贈之作; 第二首則為遊天臺後十日的懷人遙寄之作,本當以 《贈 (或寄) 天臺僧》為題,大約當時不過隨手附於原題之後,和當今詩人在壹題之下,往往又加 “外壹章”、“外壹首” 字樣,有幾分相似。
第壹首,“山僧”也許是寺內的方丈吧,訪而不遇,他僧告以已去石梁,略似唐人“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的句法。石梁,為天臺勝境,兩山之間,有壹寬可盈尺的石梁相連,仿佛橫空危橋,下有飛瀑奔迸,好似怒龍相鬥,奇絕妙絕。正是由於石梁飛瀑的觸發吧,作者生出奇想,寫出奇文,造出奇境,發出奇想: “又攜寺澗雲,去作何峰雨?”
傳統詩詞關於“雨”的運用,頗有講究。就褒義言,如 “時雨”、“甘霖”,不僅指灌溉農田,滋潤禾黍;而且指為政者興利除弊,為人民造福而言,如 “澤如凱風,惠如時雨”(曹植詩),“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舊臣” (杜甫詩),即是。而 “甘雨”、“澤雨”、“慧雨”、“法雨”之類,用之於佛家,又往往借喻講經說法,傳播佛教教義,以滋潤心靈,普渡眾生。典籍中所見,如“慧雨方雷,禪枝獨秀”(徐陵《丹陽上庸路碑》),“大興法雨,普灑客塵”(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雲雲,皆指闡發和宏揚佛教教義,使蕓蕓眾生超脫塵網,皈依佛門而言。由此可見,攜雲作雨,既出於奇妙豐富的想象,而又恰合作者崇敬佛教、贊頌高僧的需要;既可謂手揮目送,極生動變幻之致,而又順理成章,盡熨貼渾融之美。
第二首為懷人而作。前兩句亦屬平平。接下去,觸景生情,從“舉頭望白雲”引出“知從師處來”的浮想,就引人入勝,耐人尋味,予人以余意未窮,余音繞梁之感。
“白雲”壹詞含義極其豐富。“白雲在天”,用以懷友; “白雲孤飛”,用以思親;“白雲鄉”,為仙鄉或帝鄉;“白雲觀”,為著名道觀;“白雲宗”又為佛教之壹派。雖然各種辭書並未確指為褒義,但從傳統實際來看,詩詞中所用“白雲”,往往暗寓向往、崇敬之情。明楊文驄遊天臺時所作《贈文心上人看雲詩》,既將“白雲”擬人化,更借“白雲”以贊文心,夏雲鼎在《崇禎八大家詩選》中評此詩雲:“即以白雲為上人傳照。”
在此基礎上再看“舉頭望白雲”二句,就可以得到更深壹層的理解:不僅通過鮮明形象和巧妙聯想構成生動雋永、壹片空靈的意境;而是在字裏行間含蘊作者對山僧的深切的懷念之情和真摯的崇敬之情。
在這兩首詩中,沒有說明此僧何號,此寺何名,也沒有敘述他們之間的交往情況,但是人們細讀此詩,仍然能夠窺知他們之間具有較深的了解和默契,從而也可以依稀想見詩人對佛學禪理已經濡染較深,沈浸較久了。大約作於同時的《天臺紀遊》組詩六首的末首《國清夜宿》,就有“前身天臺僧,雙澗恍舊歷。萬裏水雲僧,到此求壹適”之句。詩人豈僅引山僧為友,與之聲氣相應,情趣相投,甚且以轉世的天臺僧、飛錫的水雲僧自居自況了。
人們也許為之驚詫,以經世致用見稱,主張變法圖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近代愛國思想家魏源,怎會具有如此虛無、消沈的出世之想,實際情況確是如此,也並不奇怪,事物是復雜的,歷史人物的思想更是復雜的。
如果結合時代、社會背景和魏源自身的經歷、遭際來看,就更加易於理解了:佛教傳入中國後,經歷沖擊、較量的過程,逐漸向儒學靠攏,禪宗南宗所闡述和奉行的儒化的禪學,為儒生所樂於接受。到了明清時期,士大夫學佛談禪已經成為相當盛行的社會風氣。這是壹。清代後期,國家面臨風雨飄搖、岌岌不可終日的局面,清朝統治者則昏昏噩噩,倒行逆施,誌士、仁人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之中,找不到出路,於是向佛學禪理尋求慰藉。這是二。魏源是個胸存經世、誌在救時的愛國者,然而他投身抗英戰爭,有策而不見用;著作等身,卻被迫參加八股制藝的考試,才得以“同進士出身”敘用;知東臺縣半年,關懷民疾,以勤惠稱,卻受前任之累賠墊巨款;憂時愛國但作為地方官(任高郵知州)處於與太平天國革命為敵的地位,盡力巡防,卻為當道者借私構陷,以“玩視軍務”革職。他時時處於矛盾和悲苦之中,早年接觸佛學,晚年興味更增,還曾整理刊刻《凈土四經》,有何足怪!這是三。
魏源沈浸於佛學禪理當中,這是他的悲劇。這又豈止是他的個人悲劇,這是才人、誌士所***同的時代悲劇。
我們讀魏源的《天臺贈僧》,在作美學鑒賞、藝術借鑒的同時,也可以作為知人論世之資,借以對歷史、歷史人物和傳統文化獲得進壹步的認識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