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筆下的中國公主,代表了壹批德國人,心中的中國形象。他們認為,當時的中國滑稽、腐朽、盲目追求外表的精致。這些評論雖然尖刻,也有其可取之處。
此外,海涅海涅把他筆下的"中國形象"歸結為"中國公主形象",還是有深刻內涵的:壹是由女性化的"中國形象"進壹步透露出其"異國主義"的立場;二是借"中國公主"諷刺德國浪漫派詩人布侖塔諾(Clemens Brentano,1778-1842)"利用中國"的傾向。但是,無論是"異國主義"的立場,還是"利用中國"的傾布侖塔諾,都不是新調新唱,而是老生常談了。
這就充分說明了海涅海涅那作為"異國"的"中國形象"的歷史局限性,也徹底反映出中國作為"異國"所具有的"異國情調",到了十九世紀已在大幅度地退縮和全方位地雕萎。要想進壹步地利用中國,尋找到中國身上的"異國情調",就必須拓寬中國的異國圖景。這項工作海涅海涅未能完成,而落到了"青年德意誌"的大才子古茨科古茨科的身上。
古茨科古茨科大器早成,還不到二十四歲,就成為"青年德意誌"的中心人物。通過豐富的創作,他努力提供壹幅"批判的世界圖景"(KritischerWeltbild)。"中國形象"是這幅世界圖景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核心組成部分。古茨科古茨科在他的長篇東方歷史小說《瑪哈?古魯》(MahaGuru)中塑造了這幅"中國形象"。《瑪哈?古魯》寫成於1833年。
它以中國的西藏為背景,廣泛地汲取西方有關東方(中國)的知識和趣味,敘述了主人公瑪哈?古魯由人到神(成為西藏最高的宗教領袖),再由神回復為人(因權力鬥爭而被迫讓位),最終歸山隱居,盡享天年的曲折過程。故事情節交錯發展,既有爭權奪利的宗教鬥爭,也有爭風吃醋的情感較量。
作品中充滿了"異國形象",諸如手工藝人、喇嘛、隱士等,廣泛涉及西藏的民族風俗和宗教習慣,比如極端稀奇古怪,被看作是不文明標誌的"壹妻多夫制",從而描繪了壹幅生動的異國日常生活畫面。小說發表後,曾壹度引起德國人的"異國熱情"。但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古茨科古茨科把故事發生地安排在中國的西藏,從而把作為時空意義上"異國"的中國推進到了極端。
這樣壹來,古茨科古茨科也便於在壹定程度上擺脫歷來對待中國的陳見陋識,賦予了"中國形象"以新鮮的氣息。在古茨科古茨科眼裏,西藏猶如壹片神話世界:廣袤無垠,荒蕪開闊。這裏遊人足跡罕至,處於未開化和靜止中的原始狀態,比先前西方人贊嘆中國的原初狀態還要更進壹步,可謂原初之原初。
於是,在主人公們挺進拉薩的途中,壹幅岑寂的全景(Panoroma)便展示在他們面前,令他們咋舌驚呼,嘆為觀止:我們已經置身於雄偉的上,西藏山脈是綿延無盡的,迄今對遊人來說依舊是神秘莫測的亞洲高原高聳入雲。高空的遊雲變幻多端,把高大的山峰團團圍住,隨即便又裊裊逝去,洞開壹片狹窄的藍天,從而使這些單調的山峰變幻莫測,魅力四散。
諸如,人們在被朵朵白雲所環繞的光瘠的山崖上能夠看到繁茂的植物,但片刻之間這些植物便又消失無余。這兒既像是壹片翠綠的林帶環繞山崖,又像是壹圈郁郁的松柏或楊柳,同時可見的還有壹片隱隱約約的霧海,把壹切都覆蓋起來,叫人無從辨認。在這變化無窮之中似乎只有壹點永駐不移,即林海中狂濤的怒號,陰森森的,有壹種怒氣生煞的氣勢。可狂濤又在哪呢?肉眼是見不到的,只有耳朵能聽到這永恒的、單調的、回旋中的轟鳴聲不絕不斷。
以上是仰視遠眺。既有實寫,也有虛描,接著,作者便把視線收歸眼前:老鷹在高高遊巖上築巢棲居;狐貍優哉遊哉地挖穴生息。[30]無論是遠方,還是近處,目之所及都是壹幅和平、寧謐的圖景和氛圍,滲透出原始的自然色彩。這是壹片神話世界,或者說,這猶如壹部神話。
但是,這部神話並非與生俱來的"異國圖景",而是由西方人壹手制造的,換句話說,是西方人對它加以"啟蒙"的結果。由瑪哈?古魯遠征西藏,我們不難想到西方主體性思想史上的英雄人物奧德賽。這壹點,古茨科古茨科的確沒有忽視。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已使西方處於窒息邊緣的現代文明(啟蒙的結果),正在將它的魔爪伸向這塊樸真的空間:麝鼠和因毛質優異而著稱於世的西藏牦牛在山上驚恐地狂奔亂跑,因為利欲熏心者在窮追不舍。
古茨科古茨科毫不留情地指出,造成這種殺戮和狂躁的,並非僅僅是中國婦女的虛榮心(為了打扮,她們需要麝香和毛皮),另壹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歐洲人正在不擇手段地散布他們的"現代工藝",唆使中國人越規離矩。
他們這樣做的直接目的,是為了滿足他們那永不饜足的貪婪之心。真正應遭到譴責的是歐洲人。面對這種狀況,古茨科古茨科雖然深感不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嘆問到:"難道麝香就沒有壹點令人惡心的氣味嗎?"[32]他還竭力呼呈:"美洲大陸的麝香已足以滿足歐洲人的貪欲",[33]請別再到東方這塊猶處於童真狀態的古老高原上施暴踐踏。
古茨科古茨科這壹呼呈,就露了尾巴。他壹方面揭示西方的"啟蒙辯證法",另壹方面又不自覺地走進了"啟蒙辯證法"的怪圈之中。他在批判西方人物理上的掠奪之際,同時開始了他的心理施暴。由此看來,古茨科古茨科實際上未能掙脫歷來的"異國主義"枷鎖。我們在他小說中所讀到的與其說是他眼中的中國,毋寧說是他意念中的中國。
這個中國在古茨科古茨科心目中應具有遠古風情和東方韻味,更重要的壹點在於永葆樸質童真。古茨科古茨科把目光投向中國的西藏,只是由於中國內地"異國情調"不是喪失,就是變雜,他要尋找壹種純正精致的中國異國情調。
古茨科古茨科尋找本真的異國情調,終極目的是為了逃避西方的文明和現實,即文化意識形態和政治意識形態的壓迫。"避世主義"的願望在異國情調中得到實現。x
古茨科古茨科的大膽遠眺,使他找到了壹個能夠代替"異國情調"之偶像的整體中國的部分中國,這便是至今仍然十分撲朔迷離的西藏,從而拓寬了中國作為"異國"的圖景,加深了它的異國情調,使得他能夠避開西格蘭所面臨的困窘,替自己由於西方西藏現代化而感到憋悶和失落的心胸尋得壹片放逐天地,在壹定程度上彌補了中國作為純粹康德哲學的時空意義上的"異國"所"理應具有"的,但因西方介入而正在趨向淡化的"異國情調"的魅力。說穿了這種魅力就是原始野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