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世逃名老,殘山剩水身。”(葉丹《過八大山人詩》)曾有人用這壹聯十字去概括八大山人的壹生:生於帝王宗室之家,長在皇朝陷落之後;曾是天皇貴胄之子,變為殘山剩水之身。雖然特定的時代與身份使得八大山人的人生經歷迷霧重重,但是,我們還是可以透過他獨特的詩作與題款依稀感受到他在艱難時世中沖突跳宕的心靈歷程。
壹、出家
——“我與松濤俱壹處,不知身在白湖邊”23歲時,國破家亡的朱耷遁入空門。他說,自己出家的目的在於“欲覓壹個自在場頭,全身放下”,去過壹種“門外不必來車馬”的出世生活。於是,他努力參禪,用功領會佛理,嘗試著進入到佛家寧靜清遠的境界中去。他與老師釋宏敏的唱和詩透露出他的這種“主觀故意”。其中壹首《詠吼煙石》曰:“茫茫聲息足煙林,猶似聞經意未眠。我與松濤俱壹處,不知身在白湖畔。”聽到茫茫聲息,看到滿林煙霧,竟似在聽禪師說法,然後就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和,似乎真的如他所說,是“萬籟此俱寂,唯聞鐘磬音”。但是,這壹時期的題款卻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他心中的矛盾和掙紮。他取法名傳綮,又號刃庵。傳綮者,傳佛法之精髓也;刃者,忍也。然而,與此同時,他還用“雪個”署名。雪個,即冰天雪地中的單竹枝,荒寒孤寂、挺拔峭立之氣頓出。還有“雪衲”,雪者,素白;衲者,僧衣,壹身縞素,為誰歌哭!壹面是超塵出世的青燈古佛、暮鼓晨鐘,壹面是奔湧不息、抑郁積聚的煉獄之火。這天上人間兩極之間的沖突遊走讓他幾次陷入迷狂之中。“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陳鼎《八大山人傳》)非壓抑悲苦到極致不能有此狂恣之聲容。
由此可見,出家對他來說是:“欲潔不曾潔,雲空並未空。”
二、還俗
——“曹洞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49 歲的時候,友人黃安平為朱耷畫像,即《個山小像》。從此,這幅畫像長隨其身,須臾不離。畫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友人和八大山人自己題寫的文字,如讖語,如天書,透露出壹段段艱苦的心路歷程。“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有。曹洞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麽?羅漢道:底?”(八大《自題個山小像》)這首詩透露出八大面對自己畫像審視自我時的仿徨無所皈依之感。他發現自己所信奉的佛教,無論曹洞宗還是臨濟宗,都不能讓自己的心靈得以休歇,都不是可以依托靈魂之所。奉佛而非佛,奉佛而疑佛,這疲憊不堪、仿徨無依的人是誰?在他看來,自己已經變成不倫不類,不僧不道不儒的四不像。
“沒毛驢,初生兔。破面門,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咄!”(八大《自題個山小像》)還是趕快脫去這壹切桎梏,走自己當行的本色之路!其實,出家的二十余年,他心中復仇的火焰壹刻也沒有停歇,詩中屢屢表達出“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魚掃虜臣”的宏圖大誌,但是,身在佛門,結果只能是“梅花畫裏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題古梅圖軸三首》)他反思著,自責著,這痛苦不堪的追問讓他對自己的生存價值進行了全面的否定,也讓他再壹次瘋癲。瘋狂過後,他蓄發還俗,回到自己的家鄉。此後,他開始自號“個山驢”——“吾為僧矣,何不以驢名?”(陳鼎《八大山人傳》),並刻壹“技止此耳”印,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此驢者,笨驢也,黔驢技窮也。還有“驢屋”“驢年”“驢書”“驢漢”“驢屋驢”等。這自嘲自謔自輕自賤的題款是他對於昨天的徹底否定和對於明天的隱約暗示。
“青山白社夢歸時,可但前身是畫師。
記得西陵煙雨後,最堪圖取大蘇詩。”他用這首詩告訴我們,夢醒時,他非僧非道非儒,只是壹個以“驢”為名的畫師。
三、畫師
——“四方四隅,皆我為大”59 歲時,他開始自號八大山人。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於我也。”(陳鼎《八大山人傳》)這字號表達出他在放下壹切之後頂天立地的感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歸宿——繪畫。他用畫酣暢淋漓地揮灑著他的生之絢爛。《河上花圖卷》《河上花歌》記錄下了這釋放的熱力、燃燒的輝煌。流水潺潺,花兒盛開,或俯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壹只怒放,或團簇競開,所有的生命都在縱情歡歌。他寫詩曰:“小臣善謔宗何處,莊子圖南近在茲。”告訴我們,此時他信奉的是莊子的自然之道,它不需求諸於外而在自己的心中。“林泉酣放才為我,崖谷深容稍悟天。”有容乃大,與自然謀和,他覺得自己的心正在變得寬大無邊。他把自己的畫室叫做“寤歌草堂”,寤歌者,醒後的歡歌也。他進入到生命最為縱肆的時期。由巧返拙,返璞歸真,漸臻純熟。
“七十四五,登山如飛。”“行年八十,守道以約。”(《寤歌草堂自題八十歲畫像》)旺盛的生命與抱樸守約的心境內外合壹,建構起人生與藝術之至境。
由出家而還俗,由和尚而畫師,八大山人用詩和題款向我們描述出自己追求生命本真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