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壹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之。
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
忽與壹樽酒,日夕歡相持。
註釋
(1)衰榮:這裏是用植物的衰敗與繁榮來比喻人生的衰與盛、禍與福。無定在:無定數,變化不定。更:更替,交替。***之:都是如此。
(2)邵生:邵平,秦時為東陵侯,秦亡後為平民,因家貧而種瓜於長安城東,前後處境截然不同
(2)代謝:更替變化。人道:人生的道理或規律。每:每每,即常常。茲:此。
(3)達人:通達事理的人;達觀的人。會:指理之所在。逝:離去,指隱居獨處。
(4)忽:盡快。筋:指酒杯。持:拿著。
其二
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
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
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註釋
(1)雲有報:說是有報應。指善報。夷叔:伯夷、叔齊,商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孤竹君死後,兄弟二人因都不肯繼位為君而壹起出逃。周滅商後,二人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指野菜)而食,最後餓死。
(2)茍:如果。何事:為什麽。立言:樹立格言。《史記·伯夷列傳》:“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絮行如此而餓死。”
(3)九十行帶索:《列子·天瑞)說隱士榮啟期家貧,行年九十,以繩索為衣帶,鼓琴而歌,能安貧自樂。況:甚,更加。當年:指壯年。
(4)固窮節:固守窮困的節操。
其三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壹生?
壹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
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註釋
(1)道喪:道德淪喪。道指做人的道理,向:將近。惜其情:吝惜自己的感情,即只顧個人私欲。
(2)世間名:指世俗間的虛名。
(3)這兩句是說,所以重視自身,難道不是在壹生之內?言外之意是說,自苦其身而追求身後的空名又有何用!
(4)復能幾:又能有多久。幾:幾何,幾多時。倏:迅速,極快。
(5)鼎鼎:擾擾攘攘的樣子,形容為名利而奔走忙碌之態。此:指“世間名”。
其四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註釋
(1)棲棲:心神不安的樣子。
(2)定止:固定的棲息處。止:居留。
(3)厲響:謂鳴聲激越。依依:依戀不舍的樣子。
(4)值:遇。斂翩:收起翅膀,即停飛。
(5)勁風:指強勁的寒風。
(6)已:既。違:違棄,分離。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註釋
(1)結廬 :構築房屋。結,建造、構築。廬:簡陋的房屋。
(2)人境:人聚居的地方。
(3)爾:這樣。
(4)日夕:傍晚。
(5)相與﹕相伴。
(6)見:看見(讀jiàn),動詞。
其六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
是非茍相形,雷同***譽毀。
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
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綺。
註釋
(1)行止:行為舉止。端:種,類。
(2)茍:如果。相形:互相比較。雷同:人雲亦雲,相同。毀譽:詆毀與稱譽。
(3)三季;指夏商周三代的末期。達士:賢達之人。爾:那樣。
(4)咄咄(duō):驚怪聲。俗中愚:世俗中的愚蠢者。黃綺:夏黃公與綺裏,代指“商山四皓[hào]”。
其七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壹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註釋
(1)裛(yì):通“浥”,沾濕。掇(duo):采摘。英:花。
(2)泛:浮。意即以菊花泡酒中。此:指菊花。忘憂物:指酒。遠:這裏作動詞,使遠。遺世情:遺棄世俗的情懷,即隱居。
(3)壺自傾:謂由酒壺中再往杯中註酒。
(4)群動:各類活動的生物。息:歇息,止息。趨:歸向。
(5)嘯傲:謂言動自在,無拘無束。軒:窗。得此生:指得到人生之真意,即悠閑適意的生活。
其八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註釋
(1)沒:掩沒。
(2)凝霜:猶嚴霜。殄(tiān):滅絕,絕盡。異類:指除松以外的其它草木。卓然:高高挺立的樣子。見:同“現”,顯露。
(3)連林:樹木相連成林。眾乃奇:大家才感到驚奇。乃:才。
(4)壺:指酒壺。柯:樹枝。遠望時復為:即“時復為遠望”的倒裝句。意思是還時時向遠處眺望。
(5)何事:為什麽。紲(xiè):拴,捆綁。塵羈:塵世的羈絆。猶言“塵網”。
其九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
壹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註釋
(1)倒裳:倒著衣服.忙著迎客,還不及穿好衣服。
(2)好懷:好心腸.
(3)乖:違背。
(4)尚同:同流合汙。
(5)汩:音"古",攪混。
(6)紆轡:拉著車倒回去。
(7)詎:豈。
其十
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
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塗。
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
傾身營壹飽,少許便有餘。
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註釋
(1)遠遊:指宦遊於遠地。東海隅(yú):東海附近。這裏當指曲阿,在今江蘇省丹陽縣。
(2)迥(jiōng):遠。風波阻中塗:因遇風浪而被阻於中途。塗:同“途”。
(3)然:如此,這樣。為饑所驅:被饑餓所驅使。
(4)傾身:竭盡全身力氣;全力以赴。營:謀求。少許:壹點點。
(5)非名計:不是求取名譽的良策。息駕:停止車駕,指棄官。
其十壹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饑至於老,
雖留身後名,壹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註釋
(1)顏生:即顏回,字子淵,春秋時魯國人,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稱為仁:被稱為仁者;以仁德而著稱。《論語·雍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孔子家語》:“回之德行著名,孔子稱其仁焉。”榮公:即榮啟期,春秋時隱士。有道:指榮啟期能安貧自樂。
(2)屢空:指顏回生活貧困,食用經常空乏。
(3)枯槁:本指草木枯萎,這裏指貧困憔悴。
(4)稱(chèn)心:恰合心願。固:必。
(5)客:用人生如寄、似過客之意,代指短暫的人生。
(6)裸葬:裸體埋葬。惡:不好。意表:言意之外的真意,即楊王孫所說的“以反吾真”的“真”。
其十二
長公曾壹仕,壯節忽失時;
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
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
壹往便當已,何為復狐疑!
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
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
註釋
(1)長公:張摯,字長公,西漢人,曾“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當世,故終身不仕”(《史記·張釋之列傳》)。壯節:壯烈的氣節。失時:指失去了從政的時機。
(2)杜門:謂閉門不出。杜:堵塞,斷絕。
(3)仲理:指東漢楊倫。高風;高尚的品格、操守。茲:此,這裏。
(4)往:去。指出仕。已:止,停。指辭官歸隱。狐疑:猶豫不決。
(5)去去:這裏有“且罷”、“罷了”的意思。曹植《雜詩·轉蓬離本根》:“去去莫復道,沈憂令人老。”奚道:還有什麽可說的。奚:何。
(6)擺落:擺脫。悠悠談:指世俗妄議是非的悠謬之談。余所之:我所去的地方,指隱居。之:往,到。
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
壹士常獨醉,壹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壹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註釋
(1)同止:在壹起,同壹處。取舍:采取和舍棄,選擇。邈異境:境界迎然不同。
(2)領:領會,理解。
(3)規規:淺陋拘泥的樣子。兀(wù)傲:倔強而有鋒芒。差(chā):比較上,尚,略。穎:才能秀出,聰敏。
(4)酣中客:正在暢飲的人。
其十四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註釋
(1)故人:老朋友。挈(qiè)壺:提壺。壺指酒壺。相與至結伴而來。
(2)班荊:鋪荊於地。荊:落葉灌木。這裏指荊棘雜草。
(3)行次:指斟酒、飲酒的先後次序。
(4)這兩句是說,在醉意中連自我的存在都忘記了,至於身外之物又有什麽可值得珍貴的呢?
(5)悠悠:這裏形容醉後精神恍惚的樣子。迷所留:謂沈緬留戀於酒。深味:深刻的意味。這裏主要是指托醉可以忘卻世俗,消憂免禍。
其十五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
宇宙壹何悠,人生少至百。
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註釋
(1)乏人工:缺少勞力幫手。
(2)班班:顯明的樣子。《後漢書·趙壹傳》:“余畏禁不敢班班顯言。”
(3)悠:久遠。少至百:很少活到百歲。
(4)委窮達:猶“委命”。委:聽任。窮達:指窮達之命。素抱:平索的懷抱,即夙誌。
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
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
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
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註釋
(1)罕人事:很少有世俗上的交往。遊好:遊心,愛好。六經:六種儒家經典,指《詩》,《書》、《易》、《禮》、《樂》、《春秋》。這裏泛指古代的經籍。
(2)行行:不停地走,比喻時光流逝。向:接近。不惑:指四十歲。淹留:久留,指隱退無成:指在功名事業上無所成就。
(3)竟:最終。抱:持,堅持。固窮節:窮困時固守節操,意即寧可窮困而不改其誌。飽:飽經,飽受。更:經歷。
(4)弊廬:破舊的房屋。交:接。悲風:淒厲的風。沒:掩沒,覆蓋。庭:庭院。
(5)這兩句寫寒夜饑寒交迫的窘狀,即《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中所說“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之意。
(6)孟公:東漢劉龔,字孟公。皇甫謐《高士傳》載:“張仲蔚,平陵人。好詩賦,常居貧素,所處蓬蒿沒人。時人莫識,惟劉龔知之。”陶淵明在這裏是以張仲蔚自比,但是慨嘆自己卻沒有劉龔那樣的知音。翳(yì):遮蔽,隱沒。此處有“郁悶”之意。
其十七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覺悟當念遷,鳥盡廢良弓。
註釋
(1)薰:香氣。脫然:輕快的樣子。蕭艾:指雜草。
(2)行行:走著不停。失:迷失。故路:舊路,指隱居守節。“失故路”指出仕。任道:順應自然之道。
(3)鳥盡廢良弓:《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蜚(飛)鳥盡,良弓藏。”比喻統治者於功成後廢棄或殺害給他出過力的人。
其十八
子雲性嗜酒,家貧無由得,
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
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
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
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註釋
(1)子雲:揚雄,字子雲,西漢學者。嗜(shì):喜歡,愛好。
(2)時:常常。賴:依賴,依靠。好(hào)事人:本指喜歡多事的人,這裏指勤學好問之人。載醪(láo):帶著酒。祛所惑:解除疑惑問題。《漢書·揚雄傳》說揚雄“家素貧,耆(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遊學”。
(3)是諮(zī):凡是所詢問的。無不塞:無不得到滿意的答復。塞:充實,充滿。
(4)伐國:《漢書·董仲舒傳》:“聞昔者魯公問柳下惠:‘吾欲伐齊,如何?’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淵明用此典故代指國家的政治之事。
(5)用其心:謂謹慎小心,仔細考慮。失:過失,失誤。顯默:顯達與寂寞,指出仕與歸隱。
其十九
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
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
是時向立年,誌意多所恥。
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裏,
冉冉星氣流,亭亭復壹紀。
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
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
註釋
(1)疇昔:往昔,過去。投耒:放下農具。這裏指放棄農耕的生活。
(2)將養:休息和調養。不得節:不得法。節:法度。餒(něi):饑餓。固纏己:謂自己無法擺脫。
(3)向立年:將近三十歲。淵明二十九歲始仕為江州祭酒,故曰“向立年”。誌意多所恥:指內心為出仕而感到羞恥。誌意:指誌向心願。
(4)遂:於是。盡:完全使出,充分表現出來。介然分:耿介的本分。介然:耿介,堅貞。介然,堅固貌。”田裏:田園,故居。
(5)冉冉:漸漸。星氣流:星宿節氣運行變化,指時光流逝。亭亭:久遠的樣子。壹紀:十二年。這裏指詩人自歸田到寫作此詩時的十二年。
(6)世路:即世道。廓悠悠:空闊遙遠的樣子。楊朱:戰國時衛人。止:止步不前
(7)揮金事:《漢書·疏廣傳》載:漢宣帝時,疏廣官至太子太傅、後辭歸鄉裏,將皇帝賜予的黃金每天用來設酒食,請族人故舊賓客,與相娛樂,揮金甚多。恃:依靠,憑借。這裏有慰籍之意。
其二十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
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復何罪?壹朝成灰塵。
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壹親。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
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註釋
(1)羲農:指伏羲氏、神衣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去:離開。真:指真淳的社會風尚。
(2)汲汲:心情急切的樣子。魯中叟:魯國的老人,指孔子,彌縫:彌補,補救行事的閉失。
(3)鳳鳥雖不至:鳳鳥即鳳凰。古人認為鳳凰是祥瑞之鳥,如果鳳凰出現,就預示將出現太平盛世。《論語·於罕》:“鳳鳥不至,河圖不出,吾已矣夫!”禮樂暫得新:據《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後經孔於的補救整理,“禮樂自此可得而述”,才又得以復興。
(4)洙泗:二水名,在今山東省曲阜縣北。孔子曾在那裏教授弟子。輟(chuò):中止,停止。微響:猶微言,指精微要妙之言。《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沒而微言絕”。漂流:形容時光的流逝。逮(dài):至,到。狂秦:狂暴的秦朝。
(5)這兩句指秦始皇焚書事。
(6)區區:少,為數不多。諸老翁:指西漢初年傳授經學的飽學長者,如伏生、申培、轅固生、韓嬰等人。為事:指傳授經學之事。
(7)絕世:指漢代滅亡。六籍:指六經。親:親近。
(8)馳車走:指追逐名利之徒奔走不息。走:奔跑。不見所問津:指沒有像孔子那樣為探求治世之道而奔走的人。
(9)快飲:痛飲,暢飲。頭上巾:這裏特指陶淵明自己所戴的漉酒巾。
(10)多謬誤:謂以上所說,多有錯誤不當之處。這實際上是反語,為憤激之言。
組詩譯文:
壹至五首
第壹首
壹只惶惶不安的失群鳥,日暮還在徘徊獨飛。沒找到合適的棲息之處。夜晚叫聲悲切,依依戀戀,不肯遠去。因遇孤生的松樹,收斂翅歸依。寒冷的勁風使萬木雕謝,而松樹獨自不衰老。我像這只飛鳥壹樣,總算找到歸所,千年不相違背。
第二首
自己雖構屋居住人間,但沒有世俗車馬往來的喧鬧。這是因為自己的心遠離塵俗,所以即使身居鬧市,也如同在偏遠的地方壹樣,不受幹擾。蘇軾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這兩句是說無意中偶見南山,從南山勝境和悠然自得的心情,與自己隱居的生活中,感受到真意妙趣。日落時分,山景尤佳,飛鳥相伴而還。萬物各順其自然,這裏有很深的奧妙,欲辨而忘其言不能辨。
第三首
世上人們的行為有千萬種,誰知怎麽叫是,怎麽叫非?有些人只簡單粗略的從事情表面看是非,就隨著別人表示贊譽或詆毀。夏商周三代以來,這種事情很多,但豁達之士有自己的主見,不隨聲附和。世俗中愚妄之輩咄咄逼人,但自己不能雷同,決計歸隱。
第四首
黃昏時分,壹只離群的鳥還在獨自飛翔,它形單影只,棲棲惶惶,疑懼不安地在天際徘徊,始終找不到可以棲止休息的地方,日復壹日,夜復壹夜,它的啼聲也越來越悲涼感傷。在它那淒厲的叫聲中可以聽到思慕清深高遠之地的理想,它飛來飛去卻無處可依。它遇到壹株孤生的松樹,於是收起翅膀,從遼遠的地方來此棲息,在強勁的暴風下本不會有茂盛的樹林,唯獨孤松的濃蔭卻永不衰敗,只有隱居田園才可棲身。
第五首
把房屋建在人群聚居的地方,卻沒有世俗往來的喧囂。妳問我如何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那是因為我的)心遠在鬧市之外,自然覺得住的地方僻靜了。在東邊的籬笆下采摘菊花,無意中看見了南山。(傍晚南山)山氣氤氳(yīn yūn ),夕陽西落,傍晚的景色優美,更有飛鳥結伴而歸。這其中蘊含著隱居生活的真正意義,想要說出來,卻忘記了該如何用語言表達。(此中:此時此地的情景,指山中景象,也指隱逸生活。)
六至十首
第六首
清晨聞見扣門聲,沒等穿好衣裳就跑著去開,原來是好心的老農,提著酒,打遠來問候我,勸慰我,懷疑我的所作所為不和時宜,違背世俗。田父說:“破衣茅屋,不是高棲之地,整個社會都崇尚同流合汙,希望妳也能隨波逐流。屈原在《楚辭·漁父》中說:‘世人皆濁,何不汩其泥而揚其波?’”
詩人回答田父說:“深感父老好心相勸,但自己的天性很少能與人和諧壹致。重返仕途誠然是可以學的,但違背自己的本性去做,豈非糊塗!暫且壹起歡飲吧,我的車駕不可能返回。歸隱的決心已定,再說也沒用。”
第七首
有二客雖同壹居處,但取舍態度完全不同。壹客常獨醉,壹客終年醒。兩個人互相譏笑,對方講的話,誰也聽不進去。醒者小心拘謹是多麽愚鈍,醉者頹然狂放倒比較聰慧。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說:“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告訴那些醉酒的人,日落後應該秉燭夜飲。
第八首
少年時很少與外界人事交往,所好者是儒家六經。已經年歲高了,但學業停滯事業無成。自己抱著“君子固窮”的節操隱居田園,歷盡饑寒之苦。悲風襲擊破屋,前庭長滿荒草。因為饑寒不能入睡,所以披衣起來,坐待天明。偏偏晨雞不肯報曉,夜顯更長。沒有能理解自己的知己,所以我的所作所為,終將受到掩蔽而無法表白。
第九首
賞析生長在前庭的幽蘭,飽含芳香,等待清風吹來。因為清風才能把它的芳香吹到遠方,以別蒿艾。我好像失去方向,不認舊路。我想隱居田園,順其自然,路子就能走通。我覺悟到歸田隱居是對的,因飛鳥已盡,良弓該收藏了。
第十首
過去曾經遠離家鄉到外面求官,直至到了東海邊沿。道路漫長遙遠,中途又受阻於動蕩不定的風波。是誰促使我離家求官的呢?似乎是饑餓所驅使的吧。極盡全力只為營求溫飽,獲得溫飽只需用少許的精力就可滿足而綽綽有余了。恐怕這並非良策,還是勒馬回歸避人獨居吧!
十壹至十五首
第十壹首
陶淵明過著寧靜的鄉居生活。這壹天,他邀請友人松下坐飲。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喝酒沒有桌凳可憑,只好鋪荊於地,賓主圍坐。沒有絲竹音樂,只能聽風吹松葉,只能聽父老雜亂言。此情此景,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醉意朦朧中,自我意識消失了,詩人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使人看到醉態可掬的詩人形象。
詩人最後說:有些人迷戀於虛榮名利,而我則知“酒中有深味”。魏晉以來,名士崇尚自然,嗜酒如命,他們所追求的是與自然冥合的境界,只有通過飲酒,才能達到這種境界。酒之深味便在於此。
第十二首
人們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事實上可謂至善之人的伯夷、叔齊餓死在西山(首陽山)。伯夷、叔齊是商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死後,他們互讓君位。周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被餓死。詩人緊接著義正嚴詞地提出,既然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什麽古聖先賢要講那樣的空話呢?
榮啟期是壹個安貧樂賤的人,是封建社會的壹位善人。孔子說榮啟期:“善乎,能自寬者也。”但這位善人九十歲還是以鹿皮為衣裳,以繩索為衣帶,過著饑寒生活,像他青壯年時壹樣。
但是伯夷、叔齊也好,榮啟期也好,他們生前沒有得到善報,死後名聲卻流傳後世。他們所以能名聲傳世,依賴的就是固守貧困的節操。
第十三首
孔子的弟子顏回,可謂仁者也。然而他29歲,頭發盡白,早死。榮啟期也是有名的好人,但九十歲還過著饑寒生活。他們雖留下身後美名,但死後何所知。
人生在世,有些人厚自養身,把身軀看得千金壹樣貴重,但臨終時,再寶貴的身軀,也得消滅。西漢楊王孫於病危時,囑其子裸葬,要以身親土。人當解其真意。
第十四首
伏羲、神農是傳說“三皇”中兩位最古老的帝王,已經離我們很久遠了,世上已經罕見那樣純真的人。只有那個壹生勤奮奔走的孔子,還想把四分五裂的東周社會彌補復原,讓民風世俗再回到那個淳樸的時代。
孔子的奔走努力雖然沒有達到天下大治,他所期待的鳳鳥雖然沒有飛來,但經他整理研究,殷周以來的詩書禮樂,總算由殘缺不全而恢復壹新。可是,自孔子在洙水、泗水之間設壇施教的事業停止以後,他的微言大義就再也聽不見了。世風江河日下,以致出現了那個瘋狂的秦始皇,焚書坑儒,把詩書燒成灰。
好在西漢初還有伏生等幾個老儒生,傳授六經的工作勤勤懇懇。可是為什麽隔世之後,六經就沒人愛好和親近了呢?如今有些人也像孔子那樣成天在外馳車奔走,可是沒有人前來禮賢問津。在這樣令人絕望的世風下,我還能說什麽,做什麽?只好痛痛快快地飲酒,才對得起頭上戴的過濾酒的葛巾。
第十五首
我家居貧困缺少勞力,屋前的灌木早已荒蕪。上有翔鳥班班可見,下無人跡寂寂獨居。宇宙是何等悠悠長久,人生卻少有長命百歲。歲月急速流逝催人老,兩鬢早已斑白如雪霜。若不放置對窮達之憂,違背平素之誌很可惜。
十六至二十首
十六首
自小不同人交往,壹心愛好在六經。行年漸至四十歲,長久隱居無所成,最終抱定固窮節,飽受饑餓與冷,屋風淒厲,荒草掩沒前院庭。披衣坐守漫長夜,盼望晨雞叫天明。沒有知音在身邊,向誰傾訴我衷情。
十七首
幽蘭生長在前庭,含香等待沐清風。清風輕快習習至,雜草香蘭自分明。前行迷失我舊途,順應自然或可通。既然醒悟應歸去,當心鳥盡棄良弓。
十八首
楊雄生來好酒,家貧不能常得,只能依靠那些喜好追求古事的人,帶著酒肴向他請教釋惑,才能有酒喝。他有酒就飲盡,有疑難問題都能解答。當然,妳問他攻伐別國的計謀,他不肯說。因為仁者考慮問題鄭重認真,當言則言,不當言則不言。
十九首
昔日苦於長饑餓,拋開農具去為官。休息調養不得法,饑餓嚴寒將我纏。那時年近三十歲,內心為之甚羞慚。堅貞氣節當保全,歸去終老在田園。日月運轉光陰逝,歸來己整十二年。世道空曠且遼遠,楊朱臨歧哭不前。家貧雖無揮金樂,濁酒足慰我心田。
二十首
伏羲神農已遙遠,世間少有人樸真。魯國孔子心急切,補救闕失使其淳。雖未遇得太平世,恢復禮樂面貌新。禮樂之鄉微言絕,日月遷延至於秦。詩書典籍有何罪?頓時被焚成灰塵。漢初幾位老儒生,傳授經學很殷勤。漢代滅亡至於今,無人再與六經親。世人奔走為名利,治世之道無問津。如若不將酒痛飲,空負頭上漉巾。但恨此言多謬誤,望君願諒醉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