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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舊詩- -

少年時讀魯迅, 喜其[朝花夕拾], [傷逝], [孤獨者]及[在酒樓上]等篇, 及所作舊詩。

悼楊銓(1933年)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慣於長夜過春時(1931年)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自嘲(1932年)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壹統,管它冬夏與春秋。

答客誚(1932年)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萬家墨面沒蒿萊(1934年)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幾首詩的寫作背景

提問者: 我覺得上 - 初入江湖 二級

最佳答案

魯迅的詩

魯迅在文學領域中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他在詩歌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至今仍被文學史家所稱道。中國是壹個詩的國度,源遠流長的詩歌創作傳統在魯迅身上也自覺或不自覺地顯示出來。我們如果仔細讀他留下的幾十首詩歌,就會驚異地發現,他對傳統詩歌內在特征的把握是超人的。在他的詩裏.人們多少可以找到屈原、杜甫等人的影子。但魯迅又遠遠地超越了古代詩人那種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用現代人的思維邏輯和價值法則,大大地拓展了詩歌的向蘊。魯迅無意於成為壹個傳人,可他確實算得上壹位超塵拔俗的歌手。他對民族命運的關註,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對人民深深的愛,以及自我獻身精神,使他的詩表現出獨立的自我人格。而他的淵博的文化知識,開闊的精神視野,又使他充滿了透徹、深刻的藝術品味。這壹切,構成了他詩歌世界獨有的審美情韻,其藝術價值,已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可。

魯迅壹生***創作了七十余首詩,其中包括新體詩、民歌體詩、打油詩、近體詩等.這些詩有的最早記載在其弟弟周作人的日記中,有的存於友人手裏,有的夾寫在雜感和小說間。魯迅很少保存自己的詩稿,他寫詩旨在抒壹時之性情,並沒有全神專註於詩的創作。這並不意味著魯迅不重視詩歌的藝術,相反,他壹生中壹直積權倡導和支持中國的新詩的更新和發展。盡管他的藝術天賦並不主要是表現在這壹領域裏,但從他的詩的創作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從清末到辛亥革命,從五四到“左聯”時期中國詩歌的變化痕跡,和中國社會生活的圖景。從現存的所有詩作裏,我仍可以發現魯迅的非凡的詩人個性,他把中國近體詩的陳舊的情感方式和老氣的格調,從國故的紙堆中解放出來,並開拓了新的境界。在對近體詩的精神內涵的現代化的轉化方面,他的貢獻是巨大的,影響也是深遠的。

魯迅為我們留下的大量詩文,無不進放著動人的激情,而他在詩歌理論的建設上,也為後人留下了許多寶貴的經驗。1908年,魯迅發表了著名的論文《摩羅詩力說》。這可以說是他的詩學理論的壹個宣言。在這裏,不僅表現出他的審美觀,而且也表現出他的價值理想。這是他後來文藝美學思想的壹個重要的邏輯起點。魯迅把詩看成人的自我意識的達成方式,看成立人、育人不可缺少的教育途徑。詩是壹種理想之火的載體,是生命強力張揚的產兒。壹個民族是否有希望,從其具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中,就可以看出壹斑的。

真正的詩,從來不是沒有個性的自我吟唱,如果詩人壹旦沈沈湎於封建舊道德的利己的境界裏,那詩人的生命就終結了。因此,他十分看不起那些禦用文人,“從我們的外行人看起來,詩歌是本以發抒自己的熱情的,發訖即罷;但也願意有***鳴的心弦,則不論多少,有了也即罷;對於堯先生的壹顰蹙,殊無所用其慚惶。”魯迅對中國新詩中的叛逆情緒的贊賞,飽合著對人的健全理性的期待。因為他知道,“蓋世界大文,無不能啟人生之閉機”,慷慨悲歌、求維新之聲,是保守者們所無法理解的。善美剛健的詩人,才可謂是精神界真正的戰士。當有人對愛羅先柯的詩作不屑壹顧時,魯迅為之辯護道,這位詩人具有“壹個幼稚的然而純潔的心”。我掩卷之後,深感謝人類中有這樣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與著作,因為他的作品“是用血和淚所寫的。”把自由意誌和良好的情操者成詩的靈魂,這是魯迅審美思想中的重要核心。魯迅壹直認為,“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前進的燈火”。詩是壹種創造,壹種精神欲求的達成。盡可能地把人的潛能表達出來,這是詩人的職責之壹。在這裏,魯迅把德國浪漫主義詩學精神使命化了。德國的浪漫主義詩學理論,是對人類自身的“第壹次自我批判”的文化思潮,它蔑視傳統理性和現代社會技術。操作對人的異化,主張把人的自我從非個性化的囚牢中拯救出來。浪漫主義哲學家與詩人們,壹直把詩與人生的合壹,人與大自然的契合交感,以及純性靈的張揚當成重要的美學原則。魯迅對尼采等人的看重,以及對德國哲學傳統自覺或不自覺的接受和認可,表明他在精神和氣質上,與尼采前後的浪漫主義傳統,有著親緣的聯系。尼采的超人的人生獨語,充滿孤獨與冒險意識的詩化哲學,是對人自身潛能的壹次偉大的發現。他對人的生命力的贊美,對世俗的超越精神,對魯迅來說,都是備感親切的。因此,魯迅早期的精神個性中,具有較強的追求個體生命意誌的德國浪漫主義哲學個性。他對尼采、叔本華等人的禮贊,對德國浪漫主義詩學影響下的西歐各國詩人,特別是英國傳人的喜愛,使他在審美傾向和思想觀念上,呈現出尼采式的個性來。這種個性,壹直影響了他壹生。他以後的文學創作,都留下了早期個性主義的影子。

魯迅後來的文學實踐,壹直保持著這種個性,他在創作中深刻地表現了生命的個體的內在張力,他對詩人的評價也是以此為尺度的。隨著他個體生命體驗的豐富,以及中國社會的動蕩變化,他壹方面強化了自己這種個性化的詩化哲學,另壹方面,在認識論的領域裏,把“摩羅”精神與現實精神深深地結合在壹起。他的充滿力度的作品,既具有深厚的雄辯力,又具有尼采式的詩人情調。因此,他的作品是思想家與詩人的產物,他對詩人在作品中所表觀的思想性的和現實性的東西,是十分看重的。許多年來,他壹直註重對青年作家中詩人的個性的引導。他在評價白莽的詩歌時,深深地被詩人的殉道精神和純真的性情所感動。他寫道,“這《孩兒塔》的出世並非要和現在壹般的詩人爭壹日之長,是有別壹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日的萌芽,是進軍的第壹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意,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壹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於別壹世界。”魯迅很少如此高地贊揚過同時代人的詩作。在魯迅看來,重要的不是詩歌形式的自身,而是它所呈現的人的精神價值。詩集《孩兒塔》以自己的純魂真魄和叛逆情緒,構成了中國詩壇的壹朵奇葩。當詩人把自己真正投身於民族解放和歷史的進程中時,才會顯示出其存在的意義。任何詩人如果不深深植根於民族、歷史的土壤裏,不把情感置於人類崇高事業的洪流中,無論其作品怎樣充滿藝術情調,都不可能成為時代的號手。魯迅對此深信不移。

由此可見,魯迅對詩及詩人自身的看法是別致的,這裏隱含著他的精神世界深刻性的因素。他不僅在美學思想上高揚著自己的精神個性,而且在創作實踐上,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了壹種全新的藝術風貌。在魯迅的詩人氣質和詩的世界裏,我們可以發現許多迷人的東西。

魯迅之於詩,是業余的偶作,但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魯迅詩中恰當而精彩地表達了自我意識,他的價值觀,他的思想趣味,他的幽默風格,都在詩中得到了形象的再現。青年時代立誌報國的詩作《自題小像》,可以說是青年魯迅的人生誓言。“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其境界之高,立意之深.是為後人所至佩的。而《自嘲》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則因其愛憎分明而名垂後世。在這些詩中,看不到吟花賞月式的恬靜安寧,也看不到逃離現實的自我吟唱。在這裏,沖動著壹種熱情,壹種獻身於人類事業的情操。面對“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的破敗景致,魯迅的責任感是十分強烈的。他既表現出屈原式出汙泥而不染的品格,又表現出拜倫、雪萊、裴多菲等“摩羅”詩人誌不拘檢的氣魄。魯迅在詩句之中,擴張了自己的感性個體的生命欲求對現存理念的沖犯,這種沖犯並不是粗淺地呈示在壹種觀念、思想的演繹之中,而是閃現在壹種深湛的自我體驗裏。魯迅壹貫高揚著“立人”與改造國民性的旗幟,將自我置身於社會變革的潮流裏。他蔑視傳統文人無我的個性,主張人的個性意誌的張揚。魯迅在作品之中,不斷實現著自己的價值理想,他以懷疑的和否定的目光,審視著對象世界。既然是選擇了“我以我血薦軒輾”的道路,那麽,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他前進的步伐。正像他在《野草·過客》中描寫的“過客”壹樣,義無返顧地沿著沒有路的地方走下去,這才是探索者的價值所在。無論是在“荷戟獨仿徨”的時期,還是在“怒向刀叢”的歲月裏,他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價值法則。把人從冬眠的狀態中蘇醒過來,改造國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走向,在他那裏壹直是壹個重要的主題。他眾多的詩句,無壹不表現出這壹坦蕩、磊落的情懷。從他的詠嘆、抒懷之中,壹種崇高、沖蕩的境界誕生了。詩人的沖動,詩人的向往,在這種境界中被蒙上了莊嚴的色澤。

如果僅僅把魯迅詩歌形容為“金剛怒目”的特點,顯然是不全面的。他其實是壹個極有人情味的人。他的仁愛精神,他的恪守友人道德義務的品格,他的忘我的熱情,是十分感人的。這壹切,也在他的詩中得到不同程度的表現。回蕩著他的父愛情感的《答客誚》,讀來使人看到了魯迅世界的溫存的壹面;《悼丁君》悲憤的格調,湧動著魯迅對進步知識者的愛惜之情。而在贈友人的《送增田涉君歸國》、《贈人二首》、《阻郁達夫移家杭州》、《送O.E.君攜蘭歸國》等詩中,對友人的關懷、愛戴的情感更是溢於言表。如《阻郁達夫移家杭州》:

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嶽,梅鶴淒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遊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詩句平和、委婉,在意象密度較大的情趣裏,將對友人的勸告、忠言,形象地勾勒出來。魯迅對人是平等的,他從來反對人與人的主奴關系。在對敵人的毫不寬容的同時,對友人,對幼稚的青年是格外愛護的。我們在他的贈友人的詩中,可以感受到他富有人道感和正義感的心理過程。他對郁達夫的溫和而又嚴肅的態度,多少讓人看到魯迅平易近人的壹面吧。

魯迅壹生結交了大量的朋友,他與許壽裳、馮雷峰、瞿秋白等人之間的交往,至今仍是文壇上的佳話。特別是對青年人熾熱的關懷,在他的詩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所寫下的那首千古絕唱,融匯著他無私的父愛精神:

慣幹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全詩凝重、沈郁、悲壯,既有冷傲、幽憤的情感,又充滿對青年烈士的哀戚。魯迅個性中的“冷”與“熱”的特點,在這裏的表現是典型的。在蕭瑟悲涼的情境之後,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翻滾搖蕩的激情。這真摯的感情在他的詩中是俯拾即是的。魯迅向來看重青年人在社會上的作用。無論是早期信仰進化論,還是後來接受馬克思主義美學,他對中國青年事業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要回顧壹下他對青年版畫家們的支持,對窮困、流浪中的文學青年的慷慨援助,以及掩護被迫害的學生的舉動,就會發現,魯迅是為了正義和友誼而獻身的人。那句“憐子如何不丈夫”的詩句,多麽形象地展示出他熱愛下壹代的心靈。尊重人、熱愛人、關心人,把人當成人而不是物,這是魯迅壹貫堅持的人道原則。在他的那幾首悼亡詩中,生動地刻畫出他的慈悲的精神形象。魯迅詩歌動人的壹面,正是表現在這富有人情色彩的詠嘆之中。

叛逆文人的世界裏,汲取了壹種反抗絕望的品格,同時也將自我自塑成具有現代意識的全新人格。他的詩沒有隱退塵世、逃遁於自然山色的空靈之作,也不浸淫於吟花賞月的溫情裏,除了對同類者施之以愛外,他更主要還是以壹個與空虛和黑暗進行肉搏的勇士形象,展示在人們面前。在魯迅那裏,退路是沒有的,只有奮然的前行,此外沒有別的選擇。

因而,魯迅的詩時常表達出壹種對新的秩序的期待。正如同他把世界理解成壹種過程壹樣,他對人與社會,始終抱有壹種希望。這種希望並不是來自於對先驗的理性法則的膜拜,而是對人自己創造自己的壹種堅定的信念。人可以在自己的選擇中成為自己的主人,只要經過獨立的創造,希望是存在的。“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意識到了時間的不可退性,舊有的必將逝去,新的壹定會到來。在進化的途中,壹切永恒的教義都是不存在的。《人與時》這樣寫道:

壹人說,將來勝過現在。

壹人說,現在遠不及從前。

壹人說,什麽?

時道,妳們都悔辱我的現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說什麽的,

我不和妳說什麽。

在自然法則面前,人是渺小的;但順應時光創造新生活的人,才會有其生命的價值。這首藝術形式還十分粗糙的新詩,可挑剔的東西也許還很多,但魯迅的這種深味人類歷史進程的體驗,把他的心理時空擴展了。於是,他超越了傳統靜態的時空概念,將綿延的觀點引入到詩作裏。“願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創造別壹世界的新境界,才會有藝術家新的生命。人生是前進的,藝術同樣是前進的。‘新意匠”,其實就是文藝革新進步的標誌。魯迅相信,這種不斷更替的變化過程,是任何力量也阻攔不住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候,他依然相信光明壹定會到來:“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這種感觸湧動著壹種生命的期盼。在沈寂的暗夜裏,詩人興奮地遠望靜聽,模斜的北鬥下面,正預示著晨曦的來臨。這是壹個最為黯淡淒迷的時刻,也是最有希望的時刻。魯迅在萬籟俱寂之中,似乎感受到了光明的流動的聲音。壹切都在逝去,逝去,而變動是永恒的。人的生存過程就是不斷與舊我告別的過程。因此,他在“寒凝大地”中,看到了萌動的“春華”;在令人窒息的“無聲處”,聽到了隆隆滾來的“驚雷”。這種精神寓言在魯迅的詩中產生了壹種特殊的效應,它把魯迅的詩歌境界,提高到新的階段。我們在這裏,看到了壹個富有智慧和預言精神的魯迅,壹個在絕望中掙紮、搏鬥,創造新的精神秩序的魯迅。魯迅在深沈之中,奔放著壹種突飛的熱情。從這激越的旋律裏,我們是不是可以領略到壹種搏擊者的快慰呢?

(三)

如同我們在小說、雜感中看到魯迅的困惑、激憤、悲壯的藝術圖景壹樣,在他的詩的世界裏,同樣使人感到壹種蒼涼、遒勁、雄渾的美學精神。造成魯迅詩歌迷人魅力的主要原因,應當說是他那種超凡的稟賦和人格的力量。宋代的蘇轍在評論孟子和司馬遷時曾說:“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現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氣質、修養、節操,對文學家的成就的影響是巨大的。蘇轍所談到的“奇氣”,正是就此而言的。魯迅的詩,疾徐縱橫,迥拔流俗卓然獨立,蔚為奇觀。其間充滿著蘇轍形容的那種“奇氣”。他的審美個性,在這種韻致中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大體說來,魯迅的詩,其氣壯,其情真,其境高,頗有起邁之風骨。這裏既有吟詠誌向的心靈的獨白,又有感時哀民的嘆惋;既有諷世嘲罵的戲謔,又有真摯婉轉的傾訴。但魯迅不像古代詩人那麽事功,他壹方面不滿於傳統詩人所謂的“美政”理想,另壹方面,又反對壹味遁跡山林的野趣。在魯迅那裏,自我的超騰,自我的選擇,自我的掙紮,壹直伴隨始終的。他並不向往仙境,而是執著於現實的人生,他不依戀沈灑予以往,而是關註著未來。讀他的詩,人們會被濃郁的使命感和批判意識所震撼。像《自題小像》宣言式的警語,《慣於長夜》悲憤的情懷,《無題》(“萬家墨面”)的優患意識,是動人肺腑的。而《自嘲》詩中的磊落的胸懷,不遜的傲骨,如今已成千古絕唱:

運交華蓋欲何求,來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壹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這是魯迅對自我的最真實的描幕。全詩意寓於境中,境又生於意裏。客觀的白描與形象的寫意交織在壹起,在情與境的轉換中、襯出作者的誌趣名言。這裏聲情並茂,幽冷沈郁之中進射出浩然之氣。才、膽、識、力渾然壹體。沒有高遠的目光和灑脫的性情,是無法寫成的。葉燮說:“文章千古事,苛無膽,何以能千古乎?”朱熹也說,真正的詩人,“德足以求其忘,必出於高明純壹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魯迅的膽識和人格修養是舉世公認的,在中

國現代社會最黑暗的年代裏,他壹直保持著探索者可貴的情操。正是他的這種不俗的凜然正氣,使他的詩充滿激越莊嚴的格調。

崇高的誌向與開闊的境界,是魯迅詩歌的重要特征。魯迅很小時,就立下了報國濟世之誌,留學日本時經常“赴會館,蹌書店,往集會,聽講演”。陳天華的《猛回頭》,鄒容的《革命軍》,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等,曾深深地鼓舞過他。他青年時代的那些“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式慷慨激昂之情,對他的詩作也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在字裏行間,常常可以看到他神馳四野,心懷八方的自由精神。壹首《自題小像》,可謂詩人個性的旗幟,其視野,其氣魄,其格調,均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莖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此詩起筆不凡,富有變化。境界宏闊,以氣奪人。先是對蒼涼人生悲郁的體悟,繼而是自我的獨語。情由外而內,意由平而深。前兩句怨而悲慨,後兩句則陡然突起,如沈海峽尤騰躍,冷寂、肅殺之景頓然消失,代之而來的是放落縱橫、氣吞日月的人生境界。劉禹錫說:“境生於象外”。《自題小像》的境界,是詩人在與大千世界對白中的壹種悟性的升華,是自我人格的坦然流露。詩人不拘泥對現象界的靜態的審視,而是在自我與客體的對照、交流之中,領悟人生之要義,把握自我的精神走向。這種襟懷和氣勢,是何等的曠達和豪放!

在魯迅的詩中,我們也可以領略到他將思想知覺化的過程。魯迅有時借助詩中的意象,隱約地襯托自己的心境。詩人憑著壹種直覺,壹種情緒,把自我的感情外化在對象世界裏。象《送O.E.君攜蘭歸國》,《無題》(“大野多鉤棘”),《無題(二首)》,《贈人二首》,《無題》(“壹枝親清采”),《秋夜有感》等.並不像《自嘲》、《自題小像》那樣點明旨意,而是在婉轉、交錯的形象描摹之中,捕捉心靈的對應物。借著客觀實體的外在形態,將情緒鑄在其中。這裏壹方面展示了作者精湛的藝術修養,另壹方面,體現了他的形象思維的壹個特點。他的敏感和深沈,使他善於找到獨有的方式,在壹種幻覺中,精確地展示精神世界的奧秘。如《湘靈歌》,全詩是對湘靈及湘水兩岸氛圍的描述,從寫景、狀物種悲壯的情緒點綴出來:

昔聞湘水碧如染,今聞湘水胭脂痕。

湘靈妝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窺彤雲。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余春。

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

這裏既有淒冷的景致,又有傳說中的幻境;有對比,有襯托,全詩肅殺清冷,森然沁人。直觀的意象中透著悟性,反諷的語句裏凝著神思。詩人像是在把思想還原為知覺,詩的背後承載著作者精辟的現實觀。類似這種表現方式在他的作品中是經常出現的,這種以知覺表達理念的方式,使全詩充滿壹種隱喻的特點。借著自然之景而抒發內心的情愫,魯迅顯得十分從容嫻熟,沒有壹點雕琢的痕跡。詩人瞬間的感受是長久的體察基礎上的壹種升騰和轉換,它與詩人思想的潛在因素的聯系是密不可分的。可見,魯迅是深悟中國古典詩歌的要領的。在有限之中創造壹種豐富的意象世界,給他的詩帶來了巨大的張力。他的思想在這種感覺印象的交錯裏,擴大了時空的界限。

如果用“熱情”和“冷酷”兩種概念來比照魯迅的詩的話,那麽顯而易見,他的作品是介於二者之間的。他壹方面是桀驁不馴的個性的張揚,另壹方面,又是對黑暗世界冷酷的自我體驗。人們既可以從中覺察出反抗絕望的心理狀態,又可以發現他內心排泄不除的那種淒苦的情境。在魯迅詩中,常常出現“寒夜”、“怨絕”、“淒瓊”、“寒雲”、“寥落”等詞語。特別是對黑暗的描寫,是屢見不鮮的。這些個令人栗然的境界在他那裏的重復出現,是頗有象征意味的。魯迅曾經承認,自己的內心是苦痛的,可他偏要向這苦痛的世界搗亂,以自我的搏擊顯示人的價值。他那麽習慣幹尋找冷氣重重包圍下的客觀實體。在無光無愛的環境裏,搜尋人的存在的意義。中國社會與中國的文化,的確大沈重了,它幾乎使國民無法得到喘息的機會。“如磐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悼丁君》)這哀怨的句子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它實際上正是魯迅自我心境的外化。“煙水尋常事,荒村壹釣徒。深宵沈醉起,無處覓菇蒲”(《無題》)。這種荒涼中孤單的身影,也許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吧。在類似的詩句裏,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那種對孤寂、死滅的深層領悟,那種對人生命運的悲劇色雕的把握。不過魯迅並不是在渲染壹種恐怖之情,而是在以清醒的目光,顯示自我對現實絕境的態度。超越現實苦難,在自我體驗中尋找人生的要義,這是魯迅對悲劇的壹種現實主義態度。他對社會與個體的人的充滿悲涼之氣的觀顧,閃現著最為深切的人道的光澤。從他的控訴和獨語裏,可以看到他的內心是何等的憂郁和痛楚。

但魯迅並不是壹個感傷主義詩人.他並不那麽幽幽怨怨,哀哀切切,他從來沒有把自我置於狹窄的個人情感的天地間。在他的思想和詩歌的深處,壹直奔湧著沖破困惑與沈默的那種悲慨之氣。依《悼楊銓》的憤然的聲音,顯示了作者耿介的性情: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而《報載患腦炎戲作》,其詞剛硬,其調勁健,為壹般人所難以企及:

橫眉豈奪蛾眉冶,不料仍違眾女心。

詛咒而今翻異樣,無如臣腦故如冰。

在這類詩中,他壹反委曲、含蓄的手法,而是在震怒之中散出疏狂的毫氣,很有豪邁放達之風骨。但這種放達並不像李白那麽宏闊超邁,也不像蘇軾那麽千姿百態。魯迅的詩中沒有空想的自慰,沒有縹緲的烏托邦色彩。他把熱情、信念、統統寄寓到對自我潛能的表露上。這裏,他既拒絕了對超現實的宗教先驗理念的接受,又拒絕了中國傳統紳士的隱逸之夢。在這類詩中,魯迅高揚的是自我的人格,是對生命價值的認可。其體格之高,性情之純,氣魄之大,今後人為之傾倒。讀魯迅的詩,就仿佛感到壹個孤獨的狂狷之士,站在沙漠上,看著飛砂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率真而出,不拘壹格。讀著這些既冷峻又魂魄沖蕩的激揚文字,我們不能不深深佩服他的迷人的精神個性。

幽默,不媚俗,是魯迅詩歌的又壹特點。他的許多打油詩和民歌體詩,帶有“戲作”之意。中國古代詩人那種迂腐的懷舊、恭敬古賢的吟詩作唱的書卷氣,在他那裏是看不見的。魯迅機警幽默,善於在形象地把握對象時,運用辛辣諷刺的手法,活剝正人君子的偽態。而對庸眾身上病疾,則不留壹點情面。在《我的失戀》中,魯迅對當時社會流行的失戀詩,進行了有力的挖苦,在開玩笑式的語調裏,把自己的思想生動地烘托出來。《好東西歌》、《公民科歌》、《南京民謠》等詩中的嘲笑的口吻,至今讀來,使人忍俊不禁。作者以白描手法, 畫出了壹幅幅群醜圖。而《教授雜詠》中對知識分子弱點的漫畫式的描寫,則令人想起魯迅在雜感中慣用的手段。在雜感中,他描繪了眾多的“社會相”類型形象。其中對“走狗相”、“奴隸相”“流氓相”等的鞭撻,尤為深刻。這種雜感式的幽默文風,被作者也位移到詩裏,形成了詼諧滑稽的格調。雖然這些詩缺少意境和傳統詩歌的典雅之氣,但在這種大手筆的嬉笑怒罵中,人們照樣可以領略到別致的美學精神。魯迅有時對詩歌的形式並不十分講究,任意而談,無所顧忌。他對八股式的詩風,和過多用典的自我炫耀,是嗤之以鼻的。因而,他常常褻瀆舊有的正襟危坐的作詩方式,或借古諷今,或套用舊詩原話而轉換新意。像《吊大學生》中對唐朝詩人崔顥的《黃鶴樓》的轉用,《學生和玉佛》將古詩口語化的嘗試,讀來讓人拍案叫絕。中國傳統詩人的那種貴族化的孤芳自賞,在魯迅詩中被揚棄了。即使在他青年時代頗有感傷情懷的詩作裏,仍然可以看出他不拘舊俗的超拔精神。人們可以感到,魯迅的詩中對世俗的鄙夷,十分強烈。他不僅無情撕破了官僚、政客的外衣,而且也將世俗人的劣根性暴露在陽光之下。所謂“托尼文章,魏晉風骨”,對魯迅文學個性的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

在大致地瀏覽了魯迅的詩作之後,我們會感到,在詩的天地裏,魯迅為後人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精神話題。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