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王安石的恩怨。
戴清華
對於熱愛中國文化的文人來說,北宋和盛唐壹樣,也是壹個令人神往的時代。蘇軾、蘇洵、蘇轍、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這麽多前途光明的名字,在這麽短的幾十年裏出現了。當然,北宋文化的壹時繁榮與社會的相對長期穩定和統治集團對文人的包容密切相關。但是,這麽多頂級的文化大師能在幾千年流淌的歷史長河中相遇,不能不說是某種神秘的緣分在作祟。那個時代出生的文化大師不會感到孤獨。不過,應該算是命運的捉弄吧。因為朝廷的黨爭,他們長期不和。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黨與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之間存在著長期的鬥爭,同為傑出文學家的蘇軾與王安石之間的恩怨更是壹個長期關註的話題。很多討厭王安石的文人也拿他們之間的恩怨大做文章,仿佛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來證明王安石十惡不赦的罪行和憤怒。就連蘇軾盛贊王安石學識人品的聖旨《王安石贈某師》,也被壹些人用音樂之筆說成“褒中有貶”。事實上,北宋兩位最偉大的詩人從未成為任何意義上的個人敵人,盡管他們在政治上存在分歧。相反,他們在政治上的互相包容,在文學上的互相傾慕,應該永遠是那些習慣了“貶低文人”,總是想方設法自相殘殺的文人的楷模。
蘇軾和王安石都是那個時代最有才華的詩人和散文家。他們不僅在詩歌上是對手,在政治紛爭上也是對手。王安石比蘇軾大十六歲。蘇軾在京師任職之前,就以文章知識和卓越成就聞名天下。他們倆都是青少年。王安石22歲在宋仁宗二年(1042)中進士第四名,蘇軾15年後嘉佑二年(1057)中進士第二名,時年23歲。有趣的是,兩人都曾被視為朝廷棟梁。王安石在地方官位上頗有建樹。他不僅“興堤破塘,利水陸”,而且“借谷民之財,還清之諾,使新舊易地,以利城民”。這些可以說是王安石後來新法的預演。至於蘇軾,他參加進宮考試後,因為歐陽修的極力推薦,幾乎壹夜成名,以至於皇帝自豪地說:“我的後代有兩個宰相。”另壹位“宰相”是蘇軾的弟弟蘇轍。至於他們的文章和詩詞,都是那個時代的頂尖水平。蘇軾被認為是宋代最偉大的詩人和散文家。不用說,即使王安石在背後被攻擊,成為眾矢之的,他的詩文依然是文人墨客的秘籍。正如現代歷史學家孟森所說,“其集皆在人袖,不敢言。”在南宋,王安石因靖康之恥而備受指責,在出現“不管炮石,只準安石”風氣的時候,《王文集》依然是書店裏的暢銷書。
這兩個人第壹次見面給對方的印象如何,無從考證。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在認識之前,就已經知道對方的名字,讀過對方的詩和文章,彼此之間只有敬佩,從來沒有鄙視過。以蘇軾的豁達,他們相似的經歷和愛好,壹定會成為文人騷客不可多得的朋友。然而,由於兩位大師都卷入了同壹個事件,他們獨特的性格和完全不同的政治觀點註定了兩位大師不會和睦相處。他們之間的隔閡,根源於蘇軾的父親蘇洵對王安石的反感。《中國古代文學觀》選登的《漢奸辨》壹文就是明證。雖然後來有人懷疑其真實性,但王安石母親去世後被邀請的人中,只有蘇洵拒絕前往,這是事實。蘇洵對王安石的第壹印象可能來自於他的好友張。張曾說,王安石小時候,衣衫短褐,渾身生瘡生痂,服役邋遢,頭上長滿耳朵。這種以貌取人的想法無疑是片面的。當然,如果《辨漢奸論》真的是蘇洵寫的,那麽可以斷言,至少這篇文章的文風還不夠端正。比如王安石說的“臣子的衣服是狗的食物”這種話,純粹是人身攻擊。而且,從壹個人的生活習慣推斷他以後會是“大反派”,似乎太牽強。蘇軾對王安石的看法當然與蘇洵不完全相同,但可以完全斷言,他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性格上,王安石倔強,蘇軾豁達;在政治上,王安石激進,蘇軾溫和。生活習慣上,王安石偏心,蘇軾隨和...總之,這兩位巨星的“激情碰撞”是註定的。
王安石變法前的仁宗年間,王安石向仁宗發了著名的《千言書》,陳述自己對時事的看法,說明變法的必要性。但這封信並沒有引起仁宗皇帝的重視。王安石深知變革的時機尚未到來,於是壹再婉拒朝廷的任命(前宗申國王只短期擔任京官),繼續在地方官職上隱藏自己的實力。他拒絕任命不能不說是真誠的。王安石絕不是那種壹味貪戀權力的政治家。相反,他在某種意義上是壹個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在朝廷無法有效支持變法的情況下,與其做壹個平庸的京官,不如做壹個地方官。直到支持變法的英宗平四年(1067),接受朝廷任命,先在政治上擔任侍郎,後在中書擔任副丞相,開始大力推行新法。
就在王安石準備進行變法的時候,蘇軾的兄弟們也在沈宗熙寧二年(1069)父親出殯後回到了京城,蘇軾隨即被任命為直史館判官、開封府右。於是蘇軾和王安石終於走到了壹起。蘇軾的地位不高,但王安石已經是王朝的宰相了。王安石是主張變法的新黨領袖,蘇軾則站在反對新法的舊黨壹邊。作為文人,他們相互尊重,相互敬仰,但在政治上,他們的治國方略卻相差甚遠。
平心而論,蘇軾只是反對激進的政治改革,而不是漸進式改革。朱甚至認為:“寧變法也是必要的。東坡也想改龔景府。見龔景心慌意亂,便不言語,去攻之。”其實舊黨重新掌權後,蘇軾也反對全盤否定新法,所以又得罪了舊黨,有些不近人情。王安石變法至今仍是史學界頗有爭議的話題。對其進行全面的評論,顯然超出了本文的篇幅和作者的學術能力。但是,有壹點是肯定的:王安石看到了當時社會醞釀的深刻危機,目的是為了豐富強兵。但是,壹場深刻的變革必然會影響到很多利益集團,有時甚至會觸及社會的根基。稍有偏差,就會給整個社會帶來巨大的災難。這是王安石的新法。比如他的青苗法,在地方官職上很受農民歡迎,在全國推行時異化為官僚集團剝削農民的工具,壹時間怨聲載道。
新法實施之初就引起了激烈的爭論,這種爭論發生在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壹些重量級人物之間。由於此時王安石出任宰相,反對新法的舊臣紛紛離職,朝廷甚至壹度出現權力真空。壹大批資歷很淺的新官,僅僅因為認同新法,就迅速得到提拔。這些人很多都是品行敗壞的野心家,道德能力不如王安石,所以新法的實施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事實上,反對新法的領軍人物是著名歷史學家司馬光,而不是蘇軾。還有的石,他跟王安石私交很好。尤其引人註目的是,對立雙方的領導人不僅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文人,也是道德高尚、清正廉明的忠臣。比如王安石,即使是最討厭新法的舊黨人物,也不能不承認他的人品是高尚的。但由於辯論越來越激烈,新黨勢力越來越大,老黨人物不斷被清洗,雙方的辯論變得越來越情緒化。比如王安石反對皇帝任用司馬光,說他“托了上面的名,卻把道理附在裏面,說他做了壹切有害於政治的事,他做了壹切有害於政治的事……”而舊黨人物張謇則寫道“大惡未去,橫刀未除,無良部猶存,無名使憂……”諸如此類。蘇軾被任命為直屬史館,應該不在政治漩渦的中心,但他也是壹個有良心的學者,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想法。不喜歡的東西,他會覺得如鯁在喉,不會吐出來。王安石致力於新法的實施,同時從事學術研究,包括《三經新義》和壹部語言學著作《子說》。應該承認王安石是壹位傑出的學者,但他不是壹位優秀的語言學家。比如他的《字說》對漢字做了很多牽強附會的解釋,比如說“波”的來源是“水的皮囊”,而愛開玩笑的蘇軾則想出了壹個搞笑的比喻:“水之骨滑。”當然,這只是個玩笑,但缺乏幽默感的王安石肯定會覺得蘇軾的玩笑太刻薄了。熙寧二年(1069),蘇軾出現在《上神宗名簿》中,主張“凝聚人心、富風俗、守紀律”,幾乎與王安石激進的改革主張直接對立,使王安石非常生氣。但其實兩者的區別遠不止於此。為了推行新法,改革科舉制度,王安石要求設學,在科舉考試中放棄詩詞賦和等各科,力圖以義、理、策入科舉。然而,即使是皇帝也對這壹措施表示懷疑,蘇軾立即寫信反對這壹措施,並得到了宗申的批準。隨即,蘇軾被皇帝召見,蘇軾直言:“陛下求治心切,廣而不聽,銳而不入人。”皇帝表示有些震驚,他會認真考慮蘇軾的建議。王安石聽說後很不高興。當皇帝要蘇軾編輯《中書條例》時,王安石反對:“石和他的大臣們所學所議,各有不同,不要試圖就事論事。”就科舉改革而言,不能說蘇軾更有遠見。晚年的王安石也意識到了自己改革科舉的片面性:“我本想改秀才為秀才,無意改秀才為秀才。”王安石稱贊宗申的獨斷專行,而蘇軾則寫了《吳金吳平,獨斷而克;苻堅伐金,恣意而死;齊歡掌管管仲,但是晏匡被打敗了。顯然與王安石的觀點相悖。這壹次王安石是真的被激怒了,於是下令調查父親靈柩運回家鄉過程中走私私鹽的問題,並逮捕了水專家雍文。雖然後來發現這是假的,但顯然,經過反復的沖突,蘇軾覺得自己無法再與王安石同朝,於是要求釋放,出任杭州太守。
其實,對於樂觀豁達、以詩為酒自娛的蘇軾來說,離開朝廷到風景秀麗的杭州工作,並不是壹件壞事,只是心情開朗了壹陣子。但他已經離開北京十幾年了,遠離權力中心,對於壹個被公認為宰相的文人來說,並不壹定那麽舒服。在他的外交服務期間,他寫了許多優美的抒情詩,也有許多詩歌憤怒地譴責當權者的政策,給黎巴嫩人民帶來了痛苦。這些詩最後給他帶來了幾乎致命的災難。蘇軾是壹位詩人。他關心民生,同情人民疾苦,用詩歌表達自己的美好願望。但他不是政治家,他的治國安邦之策在思想高度上遠不如王安石。他看到的人民的苦難,有的是新法執行不當的後果,有的是天災人禍,官僚巨頭的盤剝。我們不能簡單地歸咎於新法,就像我們不能把今天中國社會的所有矛盾和問題都歸咎於改革壹樣。任何深刻的社會變革都不可能沒有副作用,而在那個生產力極度落後的封建專制時代,無論誰當宰相,也不是每個農民都能真正免於饑寒交迫。
蘇軾駐外期間,王安石新政實施不順利,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是,他真正的政敵不是來自舊黨,而是來自他培養的新黨。就在他竭力推行新法的時候,熙寧六年(1073)發生了山崩,從今年夏天到第二年春天發生了大旱。在當時,自然災害被視為上天對統治者不當政策的警告。王安石從來不相信天命。他有壹句名言,“人言不足,祖不足,天不足。”然而,政治對手充分利用“自然變化”來攻擊他。王安石昔日的得意門生呂惠卿,為了扳倒王安石,獨攬大權,曾試圖誣陷王安石參與叛亂,但這壹罪名十分荒謬,很快就證明王安石與叛亂案無關,王安石罷官後立即復相。對王安石的另壹個致命打擊來自呂惠卿。他把王安石的壹些親筆信給了皇帝,其中有“不知”二字,這在當時是欺君之罪。王安石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北京了,他為失去愛子而心灰意冷。於是他要求辭職退休,得到了皇帝的允許。熙寧九年(1076)重返金陵,政治生命永遠終結。退居金陵期間,他不僅專心學業,還認真反思自己的政治生涯,寫下數十篇日記記錄心路歷程。
蘇軾的命運註定與王安石聯系在壹起。元豐二年(1079),發生了文學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壹批新黨誣陷蘇軾寫詩攻擊朝廷,蘇軾因此被捕入獄。此時王安石已經罷課,所以他對烏臺詩案沒有直接責任。然而蘇軾因為反對新法而陷入困境。尤其是迫害蘇軾的那幫人,如丁力、舒昆等,都是王安石壹手提拔起來的新黨人物。所以王安石不得不相當重視這個詩案。在當時,強加給蘇軾的這些罪名是荒謬的。比如堅持認為蘇軾“墳中無歌,人間只知龍刺”詩中的“龍刺”是對皇帝的典故,蘇東坡有叛逆之心。還有人說他關於錢塘膛的詩“東海若有清意,應叫化鹵水為桑田”,是對皇帝水利政策的攻擊。隨著這夥人對蘇軾詩作的解釋,以及蘇軾在酷刑下對強加於他的罪名的供認,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這個時候,很多蘇軾的親友都沈默了,當朝的官員也很少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此時,直言不諱的人並不多,包括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利,他當時就在知舍人的家裏。他對皇帝說:“自古以來,壹個寬宏大量的國王從來不會用言語犯罪。史以才為動機,今壹被帶到法上,恐後人說容不下才。”更難能可貴的是,蘇軾的政敵、辭職的王安石,也在這個時候出來說公道話。他寫信給皇帝:“有沒有壹個神聖的世界可以殺死有才能的人?”我們無法確切知道王安石的這封信在蘇軾的救世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但王安石在這種關鍵時刻對政敵的寬恕,是壹種值得珍惜的寶貴品格,因為自古以來我們無數次聽到和看到的,就是落井下石。正是因為這兩個政治對手都有崇高的人格,他們之間才能最終達成諒解。朝廷新黨欲置蘇軾於死地,但在各方救助,尤其是太後的求情下,蘇軾終於保住了性命,卻被貶為黃州使的助理。
王安石對政敵的清洗,為後世所詬病。但平心而論,相對於東漢末年、晚唐末年、黨的血腥黨爭,王安石朝廷的黨爭無疑是溫和的,王安石對待政敵的態度無疑是足夠寬容的。最高的懲罰只是釋放和降級,他從來沒有用陰謀陷害他的對手對羅誌的指控。特別是,他從來沒有試圖殺死他的對手。所以,就連當時的舊黨領袖,如司馬光,也忍不住肯定王安石的人格:“符節的篇章很有意義,大有可為。”後來司馬光雖然在王安石死後臥病在床,但還是建議朝廷給他豐厚的禮物:“符節沒有別人,但他倔強,壹件襯衫的禮物要豐厚。”
除了政治上的對立,王安石和蘇軾對彼此的文學成就都是相互欣賞的。這兩個人的詩都有壹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愛用險韻。蘇軾的兩首名詩《付雪》用了極其危險的韻“尖”和“叉”,王安石看後非常推崇。因“愛其雪詩能韻”,故又押韻,達六首之多。元佑元年(1086),蘇軾在西太乙祭壇祭祀時,讀王安石舊作,兩韻感動今人。這是蘇軾罕見的六言律詩,表達了他對昔日政敵、詩人友人王安石的深切同情和向往:“誰來寄我池南從此?”蘇軾讀了王安石的詩《桂芝項瑾陵懷古》後,由衷地贊嘆,稱贊“這老頭是只野狐貍”。
第七年(1084),蘇軾被黃州院召回,前往金陵面見王安石。此時王安石賦閑在家,身體多病,愛子喪子。宗申皇帝已經對他失去了熱情,而呂惠卿和他在新黨中的同僚們都很傲慢,所以他的心情非常難過。當宰相的時候,相當清高的蘇軾很少登門拜訪。現在蘇軾的來訪使他極為感動。他親自去接他,“騎驢穿野服,乘船遊”,兩人壹起在蔣山(鐘山)旅遊,吟詩喝酒,相處得很好。當然,他們還是談到了政治,但沒有過多地糾結於過去的恩怨。在文學上,他們是真正的知心朋友。也許他們都知道,盡管過去有那麽多的委屈,但他們的名字會永存。他們都知道,在歷史的長河中,官場的得失不是壹波壹波所能激發的,他們優秀的詩詞文章會永遠閃耀。王安石還邀請蘇軾搬到金陵,這樣他們就可以成為鄰居。當然,此時的蘇軾還遠未看透紅塵,他婉言拒絕了王安石的邀請。在金陵被裁的王安石寫了壹首詩來表達他閑適的心情:
北山失綠橫起,直歸池塘。
數著落花因為坐久了,發現草已經晚了。
蘇軾的和韻作品比較有名。他表達了與這位政敵兼詩人朋友徹底和解的誠意,體現了大詩人寬容善良的情懷:
騎驢進曠野,想看看老公沒病的時候。
勸我試著要個三畝的房子。上班晚了十年。
兩年後(1086),王安石去世。早在他去世之前,朝廷舊黨已經復辟,新法完全廢除。此時,蘇軾因主張新法區別對待,與前黨員司馬光發生了嚴重沖突。宋哲宗追授王安石太傅之職,蘇軾代其上書,盛贊其政敵兼詩人之友:“文筆瑰麗,足以裝點壹切;非凡之旅,足以吹遍天下。”給予王安石的這個評價,蘇軾本人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