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過度現實的時代中,民國女文青算是不錯的補品:壹是風幹得足夠久,因濃縮而養分集中,二是陌生化,能給剛開始閱讀的人以發現新大陸的 *** 。
熱,總離不開淺。畢竟有太多“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需要壹個發泄的借口,他們並不關心文本,他們更關心說點什麽,以使自己看上去與眾不同。
女文青的妙處是,槽點足夠多,比如相貌,比如婚姻,比如緋聞。
蕭紅寫詩 質量不敢恭維
還好,蕭紅是壹位真正的作家,至少比入門級的林徽因好得多。蕭紅也寫詩,但質量不敢恭維。
我愛詩人又害怕了詩人,/因為詩人的心,/是那麽美麗,/水壹般地,/花壹般地,/我只是舍不得摧殘它,/但又怕別人摧殘。/那麽我何妨愛他。
這,其實就是汪國真體了。
寫詩的蕭紅喜歡摧殘大自然,多是“紅紅的楓葉”“這邊樹葉綠了”“初放芽的綠”“樹條是因風而搖的”之類,農耕民族壹抒情,往往要拿植物做借口,不如此,就顯得心靈不敏感、不詩意,目之所及,只有這麽壹點點公***空間,征用了幾千年,自然再也翻不出新花樣。
蕭紅的詩中沒有上帝,沒有永恒,沒有遼闊,沒有絕望,因為她從沒看到過那些,也不知道它們還能感動心靈,所以談到愛,已是極致的拔高,已是所能想象到的最遙遠的烏托邦。
蕭紅有壹首很奇葩的詩,叫《妹妹妳是水》,她壹遍遍“復踏”著:“妳是清溪裏的水”“妳是溫泉裏的水”“妳是荷塘裏的水”……總之,容器決定了妹妹的品質。
之所以這麽寫,大概是壹種發表策略。當時主流文藝界正高呼要學習古典、學習民歌,大量的偽民歌被生產了出來,這首詩的妙處在於它結合了《詩經》的形式(據說,那是來自勞動人民的),又有《紅樓夢》式的意淫,如此葷素搭配、髦得合時,編輯們再不看中,實在就是有眼無珠了。
蕭紅壹生都在嘆窮,窮使人敏感,也使人屈服,因為容納了太多時代特色,蕭紅在詩歌中沒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因為詩的空間太小,需要純粹。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此論其實未妥,因為忽略了詩歌與小說的區別,這兩者需要的創作者並不相同,有的人這輩子只能做詩人,有的人只能當小說家。
顯然,蕭紅屬於後者,她的雜糅、含混與模糊,在詩歌是混沌,在小說則是多彩,蕭紅其實是不大分得清散文與小說區別的,可恰恰如此,她才能用極短的篇幅納入極豐富的內容,她的故事編織很簡單,彈性卻巨大。
蕭紅寫詩的缺點在點不透,而她寫小說的優點在不點透。
在小說的世界裏 蕭紅是壹個幸運者
蕭紅所處的時代,人人都想寫出清晰的文本,以成為“匕首與投槍”,寫作者先定主題,再定寫法,以斧鑿為榮,作品固然更“有力”了,卻也驚人地單調。《呼蘭河傳》之所以偉大,因為它是豐富的,反封建者從中看到了黑暗,革命者看到了壓迫,文人看到了地方文化特色,女性看到了悲哀……難得的是,這種豐富絕非駁雜,不論妳看到了什麽,蕭紅都站在那裏,妳無法繞過她去。
在居高臨下、大聲吼叫之外,寫作者也可以是壹個 *** 著的弱者, ( ) 也可以不跳出來教訓壹番,也可以對這世界束手無策。所以蕭紅是民國時期最優秀的女作家,她會壹直被人們記住。
但,只有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理解蕭紅,才能真正明白她的價值,否則就會產生誤讀。畢竟蕭紅並不是為今天的讀者而寫作,她不熟悉城市生活,不知道每天有班上有月薪拿的人的痛苦,她寫小說成名,實在也是為了能當上教授,能安定下來,可惜時代掀翻了她的書桌。
蕭紅沒有後現代情感,她不知道女性解放之路如此漫長,她所需要的幸福並不太大,如果處在壹個尚能吃上飯、尚能當穩奴才的時代,她也許不會去寫作。
現代人喜歡蕭紅,因為我們集體患有“傳奇匱乏癥”,生活太平庸太無聊,所以需要壹次驚悚,哪怕是悲劇也行。讓人們流淚的,是蕭紅的履歷,並非她的小說。
應該說,在小說的世界裏,蕭紅是壹個幸運者。
現代小說的傳統是從西方舶來的,做壹個未必恰當的比喻,這有點像外國人寫唐詩,古代日本人、朝鮮人仿得比較像樣子,比如山部宿禰赤人的“河灘清且澈,上植楸木林。夜深萬籟寂,驚聞千鳥鳴”,放在王維的集中,能分辨出來的讀者恐怕不多,但仔細玩味,“清且澈”多少顯得不倫不類,似乎從容,其實局促,同樣是虛字,“沙場竟殞命,壯誌也無違”中的“竟”“也”就顯得更具風度。
這種具體而微的感受,並非天然得來,而是不斷閱讀沈澱的產物,任何壹種文體傳統,創造者都擁有天然優勢,因為好壞的標準已經固定,則創造的方向自明。
作為跟隨者,最大的煩惱在於模仿之路是走不通的,山部宿禰赤人已經仿得這麽像了,在中國卻寂寂無聞。後發者的宿命是創新,可麻煩的是,他們往往不知道創新的方向與邊界在哪裏,結果迷失在歧途中。
《呼蘭河傳》的流暢與自然大大超越了時代
這就是為什麽,現代小說進入中國後,會形成兩大迷信,壹是故事迷信,壹是寫實主義迷信。
故事是小說的原始形態,小說越發展,故事的地位就越下降,小說不僅要創造時間序列,更要創造價值序列,否則就無法超越“說書”的層面。可問題是,現代小說之所以在中國引起巨大反響,恰恰源於它在故事方面的巨大優勢,世界名著的早期漢譯本無壹例外略去了心理描寫、背景描寫等“冗余”,譯者甚至會在原有故事的枝幹上任意添加自己的創造(比如林琴南、蘇曼殊之流)。“好小說等於好故事”,這在我們的閱讀心理中打下深刻的烙印。
既然小說沒有自性,不過是故事的載體而已,小說家變成了“段子手”“故事會”,那麽,“怎麽寫”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寫什麽”,有了這個前提,小說被現實收編成宣傳工具,不過是早晚的事,所以我們眼中的批判現實主義不再是壹種審美範式,而是壹個立場。
在這兩重迷信束縛下,魯迅是最可惜的犧牲品。魯迅寫作帶有鮮明的明清小品文色彩,以犀利、幽默見長,寫實則是其短板,他的“只有那眼珠間或壹輪,還可以表示她是壹個活物”,遠沒有“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妳懂了沒有”那麽傳神,其實,藏在鳥頭先生、小丈夫、烏鴉炸醬面、咯吱咯吱背後的,才是真魯迅,沿著《故事新編》的路走下去,未必不會寫出巨著來,可遺憾的是,魯迅始終自卑於“油滑”。
在小說藝術的殿堂中,“油滑”也是缺點嗎?如果小說都不敢“油滑”,當我們陷入理性主義迷狂時,誰來喚醒我們呢?
貢布羅維奇、哈謝克都因“油滑”而成功,在西學東漸的道路上,東歐更靠近中心,所以作家更自信。魯迅的才華是足夠的,可除了現實條件不允許之外,也有自身不敢為的因素。
蕭紅的幸運在於,她沒有這層恐懼與羈絆,她不需要顧忌自身的定位,也不需要站在世界文學的角度來思考,她只需將直覺全力發揮出來,所以《呼蘭河傳》的流暢與自然大大超越了時代,而更幸運的是,蕭紅死得足夠早,她無需以“提高”“完整”之名去損害才華的結晶,相比之下,《青春之歌》《子夜》《駱駝祥子》就沒有這樣的幸運。
少作精彩,後來了了,這大概是中國現當代小說作家的通例了,越積累越退步,越沈澱越弱智,恰好說明,我們與世界小說藝術的主潮是背反的,少接受現實的影響,反而更加接近小說的本質。
不長大,不老去,如壹杯水免於塵埃的汙染,也是幸福的。
年輕時對這個世界總有太多憤懣、太多不滿,年齡大了,就會選擇媾和,把有的小說扔向人生,甚至聽不到回聲,而蕭紅則不壹樣,她有壹種幹脆、明澈、清晰的疼痛,爛泥總是堅硬而長久的,玻璃總是明亮而易碎的,可妳永遠無法阻擋爛泥們心中對玻璃的向往,正如妳永遠不要期待爛泥成為玻璃壹樣。
喜歡蕭紅,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