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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的故鄉

鄭歌

我總是無法忘懷那清濛濛山影裏寧靜平和的村莊。那裏的瓦屋很古老,那裏的田疇很平整,那裏的牛群總是悠閑,鳥聲與竹梆聲總在暮色裏飄得很遠。可她的每壹粒泥土都包含著苦澀,這種平和景象裏所深蘊的艱辛與憂患,壹壹被歲月所抹,村莊總是那麽安詳地被江南暮春的落花覆蓋,被溶溶月色與莊稼的氣息籠罩。遠山上將逝未逝的虹影,壟上欲斷還續的野謠,總是以壹種恒久的魅力讓人懷想,亦讓人感傷。

這歲月裏的隱水,是我魂牽夢繞的親親田園吶!

那村口必定橫著壹脈關山,山下是鎮日裏輕吟的蒼碧流水,山上壹定長著很茂盛很粗壯的常綠喬木,而且壹定會有黑瓦白墻的小小祠堂。這關山是村莊的風水,也是遠行人傷心的離別處。她總是與無法排遣的羈旅之思與鄉愁聯系在壹起,而且讓人想起那些有關明月、故鄉的詞句。

很久以前,讀林語堂先生的《吾土吾民》,很驚訝他對中國田園文化的獨到領悟。他把中華民族那種新奇的、超自然的非凡活力,歸結於人與自然合壹的力量:“寧願生活在曠野,曬曬太陽,觀賞夕陽的余暉,觸摸清晨的甘露,吸收幹草和濕潤的大地的芳香……”我不知道壹代代人繁衍下來是否真的與黑土地所具有的那種清新曠達與生意盎然有內在關聯,但我卻清楚“田園”這兩個字在我的思想情感與文化積澱中的特殊意蘊。在我對中國古典的哲學和詩文的有限閱讀中,我便深切地感覺到那種眷戀田園的情結是如何牢固地將人的情感、智慧和理想納入壹片寧靜和平的境界中去,從而讓有著***同傳統文化的人們壹次次神往和感動。倘若認為這是哲學和詩歌的力量,倒不如說是寧靜美好田園的吸引力。田園是壹個磁場,我壹生在引力裏跋涉。我時常想,也許只有內心閑適與寧靜的人才會真正地和純凈的田園牧歌默契,這無疑是壹種與內在情感有關的境界。眷戀田園正如眷戀這世上美好的任何事壹樣,需壹份極真誠敦樸的愛心。

進了村,便會望見瓦屋和田疇的四周都是青山,歲月裏的隱水掩在山色之中,生死悲歡的故事恍如那壟上庫容的花草樹木總是自然而然地、不著很痕跡地生發或者消逝。歲月正如樹梢上滑過的風把生活的嘆息帶走,又把新的小小的希冀捎回。日子以慢板的形式嬗變更替,人與事也以慢板的形式嬗變更替,壟上的莊稼熟了壹茬又壹茬,土地翻了壹回又壹回,農具就如農人手中的筆,重復地把生命、生活的意義與細節都刻入泥土之中。人與牛與土地與農具組成村莊裏的風景,在季節裏顯得壹樣的沈重。土地仿佛想夕陽深處沈沈湧動的波濤,浪花是莊稼和菜花,那血與汗卻沈到波濤的最深處。但村莊卻有異樣的美麗,且不論那明鏡般水田裏移動的圓箬笠與壹動不動的白鷺鷥,亦不說那微雨的遠山那廂油菜花用金色花蕾排成壹部滿是感傷的農書,只要遠遠望去那犬吠汪汪的柴扉,那裊裊炊煙下荷鋤而歸的農人悠閑樣子,心裏便會有壹種溫馨與親切。

佇立在壟上,總有壹種滄桑心緒低徊。鍋碗瓢盆的聲音、村人夜語的聲音、小河淌水的聲音、莊稼拔節的聲音,正從如煙似水的月色中傳來,蒼老的土地在沈吟。此時,我想起多年前那些老死的人,他們正沈睡在這黑色的泥土之下,與寂寞的草根與蟲蚓在壹起,他們生前將最後壹滴汗水滋補了泥土。茂盛的莊稼將繁密的根須伸入他們的骨殖之中,結出累累果實,在陽光下散發芬芳。久遠的村莊,有著別樣的歷史。假若有壹部村史,那上面壹定會有著諸如此類的記載:“某年天降暴雨,月余不歇,山洪毀屋,良田無存,餓浮遍野。”或者“某年月日,飛蝗如雲,壹夜見噬盡稼禾,方圓十余裏,顆粒無收。”等等雲雲。滄桑憂患,寥寥幾筆寫在紙上,成為過往,都泯然入於荒野中。初春布谷聲聲,壹蓑煙雨壹犁野謠;秋日揮鐮,稻翻金浪;冬日雪落山樹,壟上無人,唯見瓦屋上乳白色的炊煙。歲月裏的隱水無論經歷了何種苦難,總不失寧靜平和景象。

多少年過去了,瓦屋下居住的人群除了耐心地伺候壟上的稼禾,他們也希望有壹天能尋找到另壹種生存方式,到村莊以外的世界去闖蕩。因此,村莊裏便不斷地走出那些瓦匠、木匠,他們負了簡陋的工具飄走四方,去完成另壹種艱難的人生旅程。而女人們,總在以青春的代價完成從壹個村莊到另壹個村莊的遷徙,是她們的故事將所有土地上的村落最後連綴為渾然的壹個整體,血管裏流著***同的憂患和平和。村莊是土地的壹部分,土地是人生的壹部分,風雨歲月,田園的景象美麗依然,沈靜依然。

月色正朦朧。那些山丘、那些田疇以及田疇上的草垛和風車,都在安睡,只有樹上的鳥偶爾叫幾聲。此時,田園仿佛離我已遠。那無盡的村舍,在我的心中,在歲月深處,在鄉音裏,正如升騰著的炊煙,令人永遠懷想。

任何時候想起隱水,我的腦海裏便會很自然地呈現出小橋流水、村舍牛羊以及群山連綿的種種情景。我的生命和心靈與這片土地是如此緊緊地聯結在壹起,總是從田園走出來又想回到田園中去,那種深刻的眷戀心情所涵括的種種人生滋味,沒有誰能表達。在失意漂泊、老病憂患、死生契闊之際,在我們情感的最深處總很遠地湧來關山、明月、鄉愁之類的字眼,遺憾中便有了溫暖和親切。我不會忘記《詩經》中“國風”來自田野村謠諺俚,也不會忽略老、莊思想中的“歸隱”與“出世”,這或許應歸結到對理想田園生活的依戀。迷戀田園,有這麽深的哲學意味和人生意味,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此時,我想起居住在城市裏的人們原本也來自某片田野,因此我們在喧囂擁擠中便時時升起壹種田園心情。在田園以外的世界歷經了種種憂患不平與挫折之後,驀然想起了應該歸去,把情感與思想都寄放到田頭壟上、山水明月之中。

在壹片稻麥青青、炊煙裊裊的田園裏耕作、讀書、飲酒,那當然是壹種極美的事。這讓我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在鄉間簡單自然的日子。房子是泥土築的,橋是石拱橋,極精巧地臥聽壹泓溪聲;那縱橫的阡陌布滿了牛蹄印,田野彌漫著青草的氣息。常常勞作後,在禾場擺上壹碟花生米、辣椒醬、小臘肉和壹壺米酒,就可以沈醉到半夜。這是我所生活過的田園,於今想起,便很遙遠,夢幻壹般了。

村子已經很老很老了,沒有人能準確地說出它的年紀。繞著村子走壹圈,妳會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村子裏的動物們正在慢慢下崗,牛是根本看不到了,偶爾看見壹條狗,也壹定是條老狗,不論是陌生的還是親近的,它都不會沖著妳搖尾巴,也不會沖著妳“嗚旺、嗚旺”地叫,只是擡擡眼皮,懶洋洋地瞥妳壹眼,然後繼續曬它的太陽懷它的舊。日頭出來了,日頭落下了,沒有人理會它。村子裏只留下幾個豁了嘴的老頭老太看守門戶,他們都守著壹扇門,和壹條老狗壹樣地懷舊。植物已經過早地感覺到這個村莊的結局,開始發動大規模地進攻。老房子上壹大片壹大片綠色的瓦松開始隨風蕩漾,房頂開始滲水,老人們常常是睡了壹半的覺,突然發覺被子濕漉漉了,便不得不掐斷瞌睡,張羅著用大大小小的木盆子接天落水。土墻上睡了幾百年的蕨類植物的孢子突然醒了,壹夜之間便抽出長長的穗來,土墻便在它們的生與滅之間,壹層壹層地剝落下來。土築的路上行人稀稀落落,牛鼻子草開始壹點壹點朝路中央蔓延,用不了多久,壹條可以拉牛車的大路,就變成了壹條腳板寬的田埂路。

 村子外已經很少有人進來,進了城的大人小孩,壹進村子就覺得陌生了,這還是不是以前熱熱鬧鬧的村莊?似乎是腳壹不小心走錯了地方,於是來不及歇歇腿,就趕緊跑路了。等到老人們在守望與懷舊中壹個個入了土,這個村子就再沒有人進來。壹切便都交給時間來處理。

 壹幢沒人住的老房子,大概十年,就會在植物和動物們的***同努力下重新回到大地的懷抱。再有十年,檁子、椽子、椼條,就會被分解成粉狀有機物。壹塊土做的瓦片,大概要在野地放上壹百年,才又回到原來的形狀。土夯的墻,會站得久些,幾百年過去了,還能依稀看到壹些凸起。不過時間會慢慢把這些凸起移走,把壹些凹處填平。在時間的河流裏,任何人、事、物都會回歸到它原來的面貌。村莊就這樣消失了,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最後,只剩下壹些碎瓷片或塑料盆,上千年上萬年地在時間的河流裏漂著,成了壹道被劃得很深的傷痕。數十萬年後,來了壹批人,他們會鉆壹個很深的坑,然後從壹層壹層的地貌上分析,這裏曾經存在過壹個村莊,那時候的人已經學會種植谷物、飼養家畜,至於這些家畜叫什麽,他們已經不太弄得清楚。

田野裏的莊稼壹年又壹年地生長起來,有時候,那些茂密的枝葉和纓須,會在盛夏即將結束的時刻,遮住了我們村莊東邊靠近莊稼地淺淺的天空。壹所嶄新的而破爛的房屋,在高高的玉米林中間,漸漸地消失了。那壹幢房子的基礎是用石頭壘起來的,由於靠近溪邊,為了防止洪水的侵襲,基礎足有兩三米多高,而正是這高高的基礎,反而降低了房屋的穩定性,這幢房子剛建起來的時候,就成為危房了,沒有人敢進去居住。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經常給我講他在外面幹活的情景。他在山路上、峽谷裏、山崖間、松林中穿著早已被路上的石頭磨爛了的草鞋,走到壹個山梁上,在壹叢茂密的栗樹林裏的壹汪泉水中埋下頭去,牛飲壹樣喝飽了山泉水後,坐在壹塊壹個房間壹樣大的山石下面,從布包裏拿出早已冰冷如石塊米飯團,虎狼壹樣哽下去。在家裏,我們守候著的時光總是過得很慢,當夜色壹次次降臨的時候,我們壹個個坐在火爐旁,把對父親的盼望帶到深夜的夢裏去。父親回來,總是在我們被煤油燈照耀著的夢境旁邊路過,沒有驚醒我們。等到我們在安靜的夢裏醒來,他又已經把身影和目光投向那些不知名的土地上,讓我們在那些日子裏繼續思念。

其實壹個村莊的存在,並不需要太多的註釋。但是,我的每次不經意的往來,都把我的情緒牽引著,對熟悉的村莊進行了在內心深處的審視。

 那時的隱水,在我記憶深處,依然是動態的景象。沿著壹條野草叢生的機耕路,泥濘讓我的腳步無數次遲疑。沒走多遠,泥土就粘住了我的鞋子,讓我的行走顯得異常於艱難。好不容易走到山梁,見到了潺潺的流水在那些褐色、紫色、白色、淡黃色、青灰色的石頭上面流淌著,壹叢叢怒放的野花,擁擠在沿路的溪邊,山野也到處都是,把壹個初秋綻放得肆無忌憚,遼遠而熱烈。

秋天的隱水顯得純粹而清凈,如同洗幹凈的壹段白藕放在水邊上,濕漉漉的閃著溫潤的光芒。壹種母性的溫柔風壹樣到處流溢,使得雪白的墻壁、深紅色的屋瓦、濃郁的綠葉、到處遊走的不安分的小狗和四處尋找食物的小牛,都在天光下透出壹種散漫而真切的情味。微涼的細風吹過,淡淡的憂傷夾雜著淡淡的懷舊情緒,從那些觸目所及的事物上撲面而來。

 進了九月,村莊壹切也都是新的。這樣新鮮的光芒把周圍的壹切都照得也煥發出新鮮的氣息。曾經在夏天裏經常如同瓢潑的雨天,現在都變得細小且連綿,所有的東西都被沖洗得幹幹凈凈。白墻紅瓦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清新,好象剛剛刷了新塗料。高大的屋脊在遠天的襯托中有著迷人的曲線。

村莊的天空高遠寧靜,瓦藍的底色上是壹縷縷綿延不絕的白雲,像水壹樣流來流去沒有定形。它們忽聚忽散的造型,常常吸引得孩子們大聲說出他們的新發現,他們常常為了某朵雲彩究竟像什麽而爭論不休,而這樣的爭論又常常沒有什麽結果。拿到大人那裏也常常不了了之,而且還會被訓斥壹頓。所以孩子們多數都會通過打賭自行了斷,於是,很容易就可以聽到孩子們壹次又壹次的尖叫。周圍看熱鬧的的幾只狗,幾只雞,壹群鴨子,還有誰家跟著小主人出來的小牛,也跟著起哄,叫喊聲此起彼伏,亂糟糟的場面要持續很久才會靜下來,但不久,又開始了。

 每每這時,在遼闊的藍天下,壹種憂傷常常不請自來,常常突然得莫名其妙。這是個最容易懷舊和最容易溫柔的季節。谷場上,新鮮的草垛又高又大,金黃色的麥稭垛上頂著還沒幹透的泥帽子。黃泥小路上的樹影顯得綿長而深重,走上去立刻感到了清涼。太陽的光芒這時候明亮而不刺眼,這使壹切都顯得立體而明凈,看他們那種若有所思的樣子,如同剛剛換了壹身新衣的孩子,在興奮中保持著沈默,在沈默中又藏滿了心事。

 村莊在秋天變得婉轉而細水常流,如同壹個母親在哼唱著壹首兒歌,悠揚、模糊、溫柔而恬靜。妳在這個季節裏可以很自由很單純地走來走去,莊稼地裏早就鋤過了草,澆過了灌漿水,豐收在望,該忙的事情都已經忙過去了,需要的忙碌還沒有到來。只是在田間小路上到處走走看看,小路上的青草濃綠茂盛,裏面總是出其不意地跳出來壹只青蛙或者蟋蟀,它們甚至不太在乎妳的出現,它們跳出來,在那裏楞了楞,好象在調整情緒,然後壹轉身就不緊不慢地跳走了。風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擡頭看看天,看看又幹凈又飄逸的藍天和白雲,心裏也就滿足了。

九月的村莊,就像孩子和女人,讓妳生出無限的憐意和疼愛。心裏的溫柔,像那些吸足了水分的草壹樣,沒來由的壹夜之間就瘋長起來。

村莊的秋天是恬靜和溫馴的,在傍晚時直上藍天的炊煙中變得更加誘人。柔和的微風中飄蕩著飯菜的香氣、炊煙淡淡的辣味,同時,又混雜著母親叫貪玩的孩子回家吃飯的呼喚聲,歸欄的牛羊心滿意足的叫聲,回家的雞鴨看到主人時壹驚壹乍的歡叫聲,都顯得遙遠而清晰,溫柔又親切。即使多年之後的今天,我無意中又沈浸於這種回憶,竟然留戀忘返,遲遲不想回到現實中來。秋天的村莊在我的記憶裏,是永遠不可替代的。

村莊的屋檐下,還不停地滴著水珠。那些水滴落在墻腳下,匯報會無聲息的濺起了幾乎無法看清的更細小的水珠,讓人感覺到了壹些涼意。秋天似乎更深了,我急切地想看清楚村莊裏的收獲。但是由於霧氣始終在籠罩著整個村莊,我只能看到壹些破舊的房屋、零亂的柵欄、稀疏的犬吠、山鳥的鳴聲,以及我走在村道上踩著泥漿發出的響聲。

後背山是壹個寂靜的名詞。當它長滿了雜草,掩住了壹些往事,我便會把它當成壹枚銀白色的別針,放在胸前靠近心臟的地方。懷想起我的家族,那長長短短的沾滿了泥土的歷史,把我的夢想擠壓著,吸納爬行的蜥蜴,緩慢的牛群,飛翔的蜻蜒。後背山隱藏在我的村莊後面,它對陽光裏繁忙著四處奔波的人們,熟視無睹。壹些離開村莊的人,煙跡壹樣的行程,沒有給後背山的灌木叢留下壹些紀念。但是,村人老去的時候,他們往往便會久久地站立在後山凝望高低不平的山丘,尋找壹個歸宿。於是,後背山長滿了墳墓。

其實,我的童年和我最初的記憶,是從後背山開始的。高高的天空,把它的蔚藍色覆蓋在後背山的野地裏,零亂的巖石緊緊地靠著陳舊的墳墓,長輩們停止了最後壹聲呼吸,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後背山的樹林裏、溪流邊、山道兩側、崖洞前的平地上、南瓜枯萎了的藤葉之間。他們的墳墓,還是守著壹些春花秋實的莊稼。在春天到來的時候,葉子和花朵把後背山鋪張成壹首遙遠的歌,而那些土地裏埋藏著的靈魂,卻用碑文來守望著壹個個家族的根。在我的童年裏,我把每壹天的時光,都緊緊地貼在後背山的草叢裏,在蓬勃的葉片上尋找棲息的蜻蜒、螵蟲、蛄螻,還有玉米地邊上沒有燃盡的紙錢。後背山的死亡氣息避開了壹個孩童的眼睛,呈現的卻是遍地的柴胡、續斷在它們成為中草藥之前的細小的花蕾。村裏人整天在村莊周圍大片大片的田地裏勞作著,他們心不在焉地勞動,他們心不在焉地唱歌,零零星星在散布在莊稼地裏的耕牛,並沒有帶領他們走向豐衣足食,卻讓每壹年的春節時刻,攜了空曠而稀少的祭品,在後背山的丘陵上燃起了燭火,低語,祈禱。沈默的面色裏隱藏著愧疚。

壹群人擡著壹個死者,在沈重的棺材裏緩緩而行,沿路漫撒的紙錢引著壹條路,向著後背山而來。我坐在高高在山坡上,靜靜地看著他們的隊伍越來越近,甚至看到了其中壹個擡著棺材的人,當他走在河邊的亂石叢裏的時候,他的腳被散亂的石頭拌了壹下,微微地起伏著的棺材便晃動了壹下,被捆在棺材上的深紅色羽毛的那只公雞,也隨著棺材的晃動,吃驚地撲打著翅膀,尖叫起來。人們揮汗如雨的勞動,被我看見了。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靜靜地看著那些村裏人為了壹個死者的最後歸宿而忙碌著。

此時的村莊裏,升起了青煙,壹家人,死者的親人們,肯定還坐在剛剛存放過死者屍體的靈堂裏,低著頭哭泣著,壹聲長壹聲短地訴說著死者生前的種種往事。死者能夠居住在後背山,應該算是壹件很體面的事,他可以和他的先祖們在壹起,接受紙錢燃燒時的溫暖,註視著村子裏的每壹個孩子的降生與成長。新鮮的泥土覆蓋著他的軀體,夜色到來了,村莊裏的人們架起了高高的望鄉臺,擺渡他四處奔波的靈魂。這時候,我看見村子裏的火光,閃動著,跳躍著,壹些詞語對他說:回來吧!還有壹些詞語對他說:去吧。墳墓關上了沈重的石門,死者從此居住在後背山,讓我的足音驚動他的沈睡。

在後背山,漆黑的夜裏,有人說我看見了鬼魂。於是我離開了後背山,回到村裏,隱沒在村莊附近的水稻們起伏的波浪裏,我膚色黝黑。我不知道,在後背山裏,寂寞的靈魂與誰在壹起。

後背山長滿了樹木和雜草,長年累月裏連綿不絕的風吹雨打,使那些隱蔽在藤蔓與葉子之間的巖石變成了漆黑的顏色。在村子裏,有人在清晨的時候,趕著牛群或者矮小的驢子到山裏去,在那些墳墓之間割草。肥沃的泥土總是會滋長出壹些深綠色的草,可以馱回村子裏,給牲畜們做成壹個溫暖的床,讓它們在夜色來臨的時候,悄悄在咀嚼著,做上壹個好夢。只是散布在後背山的丘陵上的那些墳墓,每天都要面對露水的侵蝕,守望著壹片了無生機的土壤。當我回到村子裏的時候,後背山便沒有了居住的人。我曾經居住過的那間茅屋,在風雨裏漸漸破敗,最後倒塌了。陽光把茅屋後面的牛廄暴曬著,原來,還可以聞到那裏面散發出的牛糞味道。但是後來,牛群回到了村子裏,它們在村子外邊的村道上低頭著吃著青草。當它們在陽光裏沈沈睡去的時候,蜻蜒棲落在它們粗壯的牛角上,把村莊點綴得寧靜而安詳。此刻的後背山在牛的夢外面,被陽光蒸發出騰騰的水氣。牛廄裏早已沒有了散發出青草和苦艾氣息的牛糞,只有蛇在牛廄旁邊的馬桑樹茂密的枝桿上纏繞著,蜥蜴在陽光裏迅速地爬過,最後消失在草叢裏的巖石縫隙中。

這時候,後背山成了壹個意象,讓我漸漸地把它忘記。我有時也會把它想起來,並且讓它成為我的文字裏的追溯往事的河流。我躺在村莊側畔的稻田埂上,手裏拿著壹本書,靜靜地閱讀。在村莊外面的田埂上,我讀了很多書,它們曾經是:《紅與黑》、《靜靜的頓河》、《獵人筆記》、《艾青詩選》、《南行記》、《雪山飛狐》。我在田野裏閱讀那些書的時候,經常會犯困。於是我就把書翻開,隨意地蓋在臉上,遮住從池塘邊的柿子樹圓圓的葉片之間漏下來的陽光,做上斷斷續續地壹個涼爽的夢。書頁被風吹起來,我可以看到後背山遠遠地在我的視野裏,與我對視。我的目光隨意地眺望後背山,整個山坡寂靜得象壹個沈默的老嫗。在那斜斜的坡地上,我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如絲的山路,把後背山籠罩著。葉脈壹樣的山路構成了壹張網,我對它們向著每壹個方向的延伸,都了如指掌。當我在睡夢中醒來,惺忪的目光裏,我看到了壹些山路,開始回憶的童年時在那些路上發生的往事。

我還會想起壹些人,他們大多數已經死去了,有的甚至於我還在後背山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我在後背山上的時候,也曾經跑到那些林子裏去。被陽光曬幹了苔蘚,覆蓋著墓碑上的字跡,模糊的文字被樹上滴落的水珠打濕了,粘住了偶然經過的螞蟻艱難的行蹤。它們在林子裏整齊地排列著,壹隊壹隊地可以讓人辨認出壹個家族的脈絡。舊墳的衰落,使得墓碑倒塌在草叢裏,藤蔓壹天天生長起來,纏繞住了那些字跡,再也沒有人能夠看清楚那些文字,究竟記載了多少辛酸與勞頓。沒有陽光的林子裏,光線幽暗。我坐在那幽深的林子裏面,想象著鬼神與仙女們在樹枝頭飛舞著,戰鬥著,哭泣著。孩子的心裏,沒有成人對墳墓的恐怖。

還有壹些墳墓,雖然經歷了雨水的沖刷,但是還站在時間裏。潮濕的林子掩藏了它們的存在,深綠色的苔蘚正慢慢在向著墓碑的頂端延伸,碑石整齊的楞沿,還在告訴壹個孩子,壹個生命剛離去不遠。我在林子裏的壹座墳墓前的石臺上,看到了殘留的深紅色的燭淚。幾滴燭淚粘在墓臺上,雜合了細微的塵埃,凝結著某壹個屋檐下面生活著的人們,對逝者的懷念與想。也許,村裏人還會想起死者,把他在村莊裏的快樂與憂傷,在不經意的時候談起,並且在黑夜裏,向著後背山的方向,燃起壹炷香,燃起壹堆紙錢,潑撒壹碗水酒,與那居住在冰涼的墓碑後面的鬼魂,悄悄地對話。

我在水稻田埂邊上的半夢半醒,經常會想起這樣的情景來。後背山的沈默,其實並沒有讓我忘記它,壹個特殊的地方。

太陽漸漸向著西山沈落下去,空氣裏的濕氣漸重,花香也慢慢地隱退了,燦爛的野薔薇花的花瓣上,翅膀因為那些不易察覺的濕氣,而顯得更加鮮活起來。晚風愈勁,吹得野花在枝頭上晃動起來,並且形成了壹個小小的弧形。壹些花瓣隨風而起,在空氣裏飄飛著,如同灑出去的胭脂,洇得人的視線,壹片水紅。遠處傳來了村子裏的少女清亮的歌聲,在天空裏飛舞著的花前,越飄越遠,仿佛是壹串串經久不息的音符,點綴著她那初綻的情懷。隨著歌聲遠遠地望去,淡淡的炊煙從院墻處的桃花的影子裏升起來,空氣裏又漸漸地有飯菜的香味,向著村外彌漫出來,壹天就要結束了,野地裏即將恢復它原本應該保存著的寂靜。我也在陶醉中站了起來,向著村子裏走去,在人潮洶湧之中,我又要回去了,回到村子裏去,再從村子裏回到城裏,回到我的生活與忙碌中去,面對匆匆忙忙的勞作,面對變化無窮的人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