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講稿?
尊敬的瑞典學院各位院士,女士們、先生們:
通過電視或者網絡,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妳們也許看到了我的九十歲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兒和我的壹歲零四個月的外孫女。但有壹個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妳們永遠無法看到了。我獲獎後,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卻無法分享了。
我母親生於1922年,卒於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裏。去年,壹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據開墳墓後,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壹體。我們只好象征性地挖起壹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裏,也就是從那壹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壹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
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壹件事,是提著家裏唯壹的壹把熱水瓶去公***食堂打開水。因為饑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鉆進草垛,壹天沒敢出來。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裏鉆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壹件事,就是跟隨著母親去集體的地裏撿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撿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壹個耳光。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撿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讓我終生難忘,多年之後,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壹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壹個人。”
我記得最深刻的壹件事是壹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難得地包了壹頓餃子,每人只有壹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壹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幹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壹個老人,妳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幹,妳們的心是怎麽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壹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壹人壹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妳紅薯幹就不錯了,妳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後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老人碗裏。
我最後悔的壹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壹位買白菜的老人壹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當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並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說:“兒子,妳讓娘丟了臉。”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饑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產生了壹種強烈的不祥之感,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壹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壹塊石頭落了地。如果壹時聽不到她的回應,我就心驚膽戰,跑到廚房和磨坊裏尋找。有壹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裏大哭,這時,母親背著壹捆柴草從外邊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看透我的心思,她說:“孩子,妳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壹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生來相貌醜陋,村子裏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裏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親對我說:“兒子,妳不醜。妳不缺鼻子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裏?而且,只要妳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變美。”後來我進入城市,有壹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後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只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幹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
有壹段時間,集市上來了壹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壹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忍不住地將白天從說書人那裏聽來的故事復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從他們嘴裏,冒不出什麽好話來。但我復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以後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排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壹些情節,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後,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妳長大後會成為壹個什麽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
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裏,壹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在小說《牛》裏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裏人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壹個沈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的說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管有我父母親的諄諄教導,但我並沒改掉我喜歡說話的天性,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對自己的諷刺。
我小學未畢業即輟學,因為年幼體弱,幹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灘上去放牧牛羊。當我牽著牛羊從學校門前路過,看到昔日的同學在校園裏打打鬧鬧,我心中充滿悲涼,深深地體會到壹個人哪怕是壹個孩子離開群體後的痛苦。
到了荒灘上,我把牛羊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藍天如海,草地壹望無際,周圍看不到壹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鳥兒在天上鳴叫。
我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心裏空空蕩蕩。有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懶洋洋地飄動著的白雲,腦海裏便浮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們那地方流傳著許多狐貍變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著能有壹個狐貍變成美女與我來做伴放牛,但她始終沒有出現。但有壹次,壹只火紅色的狐貍從我面前的草叢中跳出來時,我被嚇得壹屁股蹲在地上。狐貍跑沒了蹤影,我還在那裏顫抖。有時候我會蹲在牛的身旁,看著湛藍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會對壹棵樹訴說心聲。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許多年後,當我成為壹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很多人誇我想象力豐富,有壹些文學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只能報以苦笑。
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得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童年輟學,飽受饑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壹頁。
輟學之後,我混跡於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壹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裏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行進著的牛車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族歷史緊密聯系在壹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壹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時只是壹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那時我是壹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壹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看到壹只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壹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壹個動物變化而成。每當夜晚我從生產隊的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壹邊奔跑壹邊大聲歌唱。那時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嘶啞,聲調難聽,我的歌唱,是對我的鄉親們的壹種折磨。
我在故鄉生活了二十壹年,期間離家最遠的是乘火車去了壹次青島,還差點迷失在木材廠的巨大木材之間,以至於我母親問我去青島看到了什麽風景時,我沮喪地告訴她:什麽都沒看到,只看到了壹堆堆的木頭。但也就是這次青島之行,使我產生了想離開故鄉到外邊去看世界的強烈願望。
1976年2月,我應征入伍,背著我母親賣掉結婚時的首飾幫我購買的四本《中國通史簡編》,走出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既讓我愛又讓我恨的地方,開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時期。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30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壹個作家。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壹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嘗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並不平坦,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範,所以,盡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文學價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蔔》、《紅高粱》等壹批中短篇小說。在《秋水》這篇小說裏,第壹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壹個四處遊蕩的農民有了壹片土地,我這樣壹個文學的流浪漢,終於有了壹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必須承認,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我對他們的閱讀並不認真,但他們開天辟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壹個作家必須要有壹塊屬於自己的地方。壹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我追隨在這兩位大師身後兩年,即意識到,必須盡快地逃離他們,我在壹篇文章中寫道:他們是兩座灼熱的火爐,而我是冰塊,如果離他們太近,會被他們蒸發掉。根據我的體會,壹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壹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正所謂“心有靈犀壹點通”。所以,盡管我沒有很好地去讀他們的書,但只讀過幾頁,我就明白了他們幹了什麽,也明白了他們是怎樣幹的,隨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該幹什麽和我該怎樣幹。
我該幹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說書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村裏的老人們講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說,講述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誰會是我的聽眾,也許我的聽眾就是那些如我母親壹樣的人,也許我的聽眾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親身經歷,譬如《枯河》中那個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紅蘿蔔》中那個自始至終壹言不發的孩子,我的確曾因為幹過壹件錯事而受到過父親的痛打,我也的確曾在橋梁工地上為鐵匠師傅拉過風箱。當然,個人的經歷無論多麽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寫進小說,小說必須虛構,必須想象,很多朋友說《透明的紅蘿蔔》是我最好的小說,對此我不反駁,也不認同,但我認為《透明的紅蘿蔔》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壹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後來的小說裏,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壹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或者可以說,壹個作家所塑造的若幹人物中,總有壹個領頭的,這個沈默的孩子就是壹個領頭的,他壹言不發,但卻有力地領導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東北鄉這個舞臺上,盡情地表演。
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於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事,就像聽到集合令的士兵壹樣,從我的記憶深處湧出來。他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我,等待著我去寫他們。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兒,都在我的作品裏出現過,還有很多的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鄉親,也都在我的小說裏露過面。當然,我對他們,都進行了文學化的處理,使他們超越了他們自身,成為文學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說《蛙》中,就出現了我姑姑的形象。因為我獲得諾貝爾獎,許多記者到她家采訪,起初她還很耐心地回答提問,但很快便不勝其煩,跑到縣城裏她兒子家躲起來了。姑姑確實是我寫《蛙》時的模特,但小說中的姑姑,與現實生活中的姑姑有著天壤之別。小說中的姑姑專橫跋扈,有時簡直像個女匪,現實中的姑姑和善開朗,是壹個標準的賢妻良母,現實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滿,小說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卻因為心靈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癥,身披黑袍,像個幽靈壹樣在暗夜中遊蕩,我感謝姑姑的寬容,她沒有因為我在小說中把她寫成那樣而生氣,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確地理解了小說中人物與現實中人物的復雜關系。
母親去世後,我悲痛萬分,決定寫壹部書獻給她,這就是那本《豐乳肥臀》。因為胸有成竹,因為情感充盈,僅用了83天,我便寫出了這部長達50萬字的小說的初稿。
在《豐乳肥臀》這本書裏,我肆無忌憚地使用了與我母親的親身經歷有關的素材,但書中的母親情感方面的經歷,則是虛構或取材於高密東北鄉諸多母親的經歷。在這本書的卷前語上,我寫下了“獻給母親在天之靈”的話,但這本書,實際上是獻給天下母親的,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東北鄉”寫成中國乃至世界的縮影壹樣。
作家的創作過程各有特色,我每本書的構思與靈感觸發也都不盡相同,有的小說起源於夢境,譬如《透明的紅蘿蔔》,有的小說則發端於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無論是起源於夢境還是發端於現實,最後都必須和個人的經驗相結合,才有可能變成壹部具有鮮明個性的,用無數生動細節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語言豐富多彩、結構匠心獨運的文學作品,有必要特別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讓壹個真正的說書人登場,並在書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這個說書人真實姓名,當然,他在書中的所有行為都是虛構。在我的寫作中,出現過多次這樣的現象,寫作之初,我使用他們的真實姓名,希望能借此獲得壹種親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後,我想為他們改換姓名時卻感到已經不可能了,因此也發生過與我小說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親發泄不滿的事情,我父親替我向他們道歉,但同時又開導他們不要當真。我父親說,“他在《紅高粱》中,第壹句就說‘我父親這個土匪種’,我都不在意妳們還在意什麽?”
可能是因為我經歷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我對人性有較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麽,也明白真正的悲憫是什麽。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壹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只要是準確地、生動地描寫了這個充滿矛盾的朦朧地帶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並具備了優秀文學的品質。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為壹個現代的說書人,是隱藏在文本背後的,但從《檀香刑》這部小說開始,我終於從後臺跳到了前臺。如果說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語,目無讀者,從這本書開始,我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壹個廣場上,面對著許多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是世界小說的傳統,更是中國小說的傳統。我也曾積極地向西方的現代派小說學習,也曾經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但我最終回歸了傳統,當然,這種回歸,不是壹成不變的回歸。《檀香刑》和之後的小說,是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傳統又借鑒了西方小說技術的混合文本。小說領域的所謂創新,基本上都是這種混合的產物。
最後,請允許我再講壹下我的《生死疲勞》。這個書名來自佛教經典,據我所知,為翻譯這個書名,各國的翻譯家都很頭痛。我對佛教經典並沒有深入研究,對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膚淺,之所以以此為題,是因為我覺得佛教的許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識,人世中許多紛爭,在佛家的眼裏,是毫無意義的,這樣壹種至高眼界下的人世,顯得十分可悲,當然,我沒有把這本書寫成布道詞,我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與犧牲。小說中那位以壹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在我心目中是壹位真正的英雄。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我們鄰村的壹位農民,我童年時,經常看到他推著壹輛吱吱作響的木輪車,從我家門前的道路上通過。給他拉車的,是壹頭瘸腿的毛驢,為他牽驢的,是他小腳的妻子。這個奇怪的勞動組合,在當時的集體化社會裏,顯得那麽古怪和不合時宜,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裏,也把他們看成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小醜,以至於當他們從街上經過時,我們會充滿義憤地朝他們投擲石塊,事過多年,當我拿起筆來寫作時,這個人物,這個畫面,便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我總有壹天會為他寫壹本書,我遲早要把他的故事講給天下人聽,但壹直到了2005年,當我在壹座廟宇裏看到“六道輪回”的壁畫時,才明白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正確方法。
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引發了壹些爭議。起初,我還以為大家爭議的對象是我,漸漸地,我感到這個被爭議的對象,是壹個與我毫不相關的人。我如同壹個看戲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汙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著從花朵和石塊中鉆出來,擦幹凈身上的臟水,坦然地站在壹邊,對著眾人說。
對壹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我該說的話都寫進了我的作品裏,用嘴說出的話隨風而散,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我希望妳們能耐心地讀壹下我的書。
即便妳們讀了我的書,我也不期望妳們能改變我的看法,世界上還沒有壹個作家,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在當今這樣的時代裏,更是如此。
盡管我什麽都不想說,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我必須說話,那我就簡單地再說幾句。
我是壹個講故事的人,我還是要給妳們講故事。( 勵誌天下www.lizhi123.net )
上世紀六十年代,學校裏組織我們去參觀壹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為了能讓老師看到我的表現,我舍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我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我還看到在壹片真哭假哭的同學之間,有壹位同學,臉上沒有壹滴淚,嘴巴裏沒有壹點聲音,也沒有用手掩面,他睜著眼看著我們,眼睛裏流露出驚訝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後,我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為。為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壹個警告處分。多年之後,當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懺悔時,老師說,那天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位同學十幾年前就已去世,每當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這件事讓我悟到壹個道理,那就是: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壹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我再講壹個故事:三十多年前,我還在部隊工作,有壹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看書,有壹位老長官推門進來,看了壹眼我對面的位置,自言自語道:“噢,沒有人?”我隨即站起來,高聲說:“難道說我不是人嗎?”那位老長官被我頂得面紅耳赤,尷尬而退,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許久,以為自己是個英勇的鬥士,但事過多年後,我卻為此深感內疚。
請允許我講最後壹個故事,這是許多年前我爺爺講給我聽過的:有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壹場暴風雨,躲進了壹座破廟,外邊的雷聲壹陣緊似壹陣,壹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心驚,面如土色,有壹個人說:“我們八個人中,必定壹個人幹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幹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自然沒有人願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吧,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幹了壞事,那就請他出去接受懲罰。”於是大家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廟門外拋,七個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廟內,只有壹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願出去,眾人便將他擡起來扔出了廟門,故事的結局我估計大家都猜到了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塌。
我是壹個講故事的人。
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獲獎後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堅信真理和正義是存在的。
今後的歲月裏,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
謝謝大家!
作者簡介
莫言(本名管謨業,1955年2月17日—),出生於山東省高密市,中國當代著名作家。青島科技大學客座教授,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80年代中期以鄉土作品崛起,充滿著“懷鄉”以及“怨鄉”的復雜情感,被歸類為“尋根文學”作家。2011年憑長篇小說《蛙》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11日莫言以其“用魔幻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代融為壹體”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首位獲得該獎的中國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