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寫於1986年,86年是個什麽年代?是朦朧詩退潮的年代,也是第三代詩歌開始興起的年代。第三代詩歌與朦朧詩最簡單的區別就是:第三代詩歌已經把個人化的詩學趣味大面積的囊括進來,而朦朧詩基本上還是壹種集體化的書寫,是壹代人的聲音,盡管在詩學上已經吸收西方的現代主義,作為壹種詩歌形象,朦朧詩書寫的還是壹個“大我”的形象。但第三代詩歌書寫的是個體的形象。很奇怪的是,我發現在這首詩中,嚴力已經有意無意的和第三代詩人打成了壹片。像《還給我》這首詩已經擺脫了壹代人的身份,書寫的是個體的我,這壹點說明,嚴力的轉型和自我調控能力比較好,也就是說,這首詩從其內容和書寫方式來說都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從主題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首詩是壹首懷舊主題的詩歌。這個主題在具體的書寫過程中層層推進、深入。
根據對其主題的分析,我來做個解讀:這首詩總***可以分為五個層次:第壹個層次我認為是對童年經歷的壹種懷舊。為什麽如此理解?“還給我,請還給我那扇沒有裝過鎖的門,哪怕沒有房間也請還給我”。這裏有個“門”,門裏邊肯定有個房間,這個房間象征著私人空間,這個私人空間是經歷過公***話語之後的詩人們最懷念的壹種生活情境,這種情景我把它想象為壹種童年的情境。童年在我們的記憶中是最純真的、最純潔無邪的,我們進壹步想象,也許在這扇門裏抒情主人公留下了許多小小的、可愛的秘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童年的舊居不存在了,房子可能不存在了,那麽在懷念它的時候,選擇壹個什麽的意象最好呢,我覺得可能就是這個“門”,表達得很到位,通過要求還給“我”那扇門,表達對有過許多美好記憶的、純真的童年時代的懷念。
第二個層次:我理解為是描寫壹種非常富有田園牧歌情調的少年時代的情景。“還給我,請還給我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雞,哪怕被妳吃掉了也請把骨頭還給我”。他寫了這樣壹種場景,壹只雄雞與他親密為伴,可是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也許是來了個遠房親戚,就把這個雞殺掉吃了。作為壹個少年他想為雄雞反抗,但是無能為力,只好眼睜睜的看著這只雞被放進鍋裏燉成壹鍋清湯,我們可以想象到這樣的場景:客人們津津有味的吃著雞,最後只剩下了壹碗骨頭,“我”望著這個盛滿骨頭的碗很傷心,顯然這是壹種懷舊,懷念少年時代有趣的往事、懷念這種純真時代。這也完成了時間的又壹層推進。
接下來,第三層,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青年階段。“請還給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哪怕已經被妳錄在了磁帶上,也請還給我”。這裏有壹個典型的場景,記述了作者朦朧的情感經歷,在草原上、山坡上或者任何的野外,有壹個青春美麗的女主人公,然後他們在對唱牧歌,由於當時沒有先進的設備,肯定是沒有錄下來的,但這種原始的自然本真的、帶著青年男女美好的情思的那種歌曲深深觸動了抒情主人公年輕的心靈,多少年以後,那些原始的情歌被錄下來,變成了商品被販賣,所以當“我”聽到這些情歌時,回憶起當年的壹幕壹幕,內心有壹種沈痛感,希望能還原這商品背後的人的美好情感,所以才會有這種書寫。
接下來,第四個層次,作者很自然地寫到了壹場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這是順著第三個層次來說的,“還給我,請還給我愛的空間,哪怕已經被妳用舊了,也請還給我”。這裏面可以看出作者對這場愛情非常珍惜,但是也很明顯,這場愛情受到了波折,性質發生了轉換,本來應該是壹場很美好的愛情經歷。這裏作者用了壹個詞“用舊了”,表明抒情主人公希望修復那種美好的愛情,重新去占有、重溫壹下那個愛的空間。
從上面四個層次,我們能看到抒情主人公成長的軌跡,這種成長的軌跡和抒情主人公情感的經歷之間是能找到壹種對應關系的。隨著抒情主人公慢慢的長大,他的情感也變得豐富起來,遵循著從童年到青年的壹個軌跡。他講述了童年與“門”的關系、少年與“雞”的關系,青春期時代與“牧歌”——壹種朦朧情愫——的關系,以及成年後直接的與“愛”的關系,其實,這四種關系都是壹種愛的關系,所以懷舊的主題也是壹個愛的主題。
第五個層次,愛的主題變得開闊,由男女之愛變成了兄弟姐妹之愛。這裏的表述也很機智,“請還給我我與我兄弟姐妹的關系,哪怕只有半年也請還給我”,視野和心胸也變得開闊起來。
到結尾,詩的空間已經開闊到了讓我們肅然起敬的境界,愛的空間無限的遼闊,躍過了男女之愛,躍過了兄弟姐妹的愛,放眼到整個地球,“請還給我整個地球,哪怕已經被妳分割成/壹千個國家/壹億個村莊/也請妳還給我”,現實中由於國家利益而形成的各種沖突令人擔憂,早在二十年前,詩人就發出了壹種呼籲,希望整個世界、整個地球,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要以兄弟姐妹的名義相親相愛,讓整個地球變成美好的人間,讓這個世界充滿愛。整個這首詩我認為是壹種情感的訴求,詩人希望“還給我”,“還給我”什麽呢?作者從六個方面層層漸進,步步深入,這種情感的訴求就是壹種愛,對美好事物的壹種追求,他呼籲挽留這些美好的事物,讓它們停留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停留在地球上。從這首詩我們看到了八十年代詩人對美好的傳統價值的回顧與認同,這與九十年代流行海內外的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思潮完全不同。上世紀八十年代時,詩人們還自覺地接受著精神的洗禮,他們是精神家園的守護者,所以在寫作的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當作是維護美好傳統價值的使者,這對建構我們的精神文明是有積極作用的。人們對八十年代的詩人有著崇高的想象與期待,詩人們有著輝煌的經歷。
《還給我》是壹首哀歌,是壹首悲歌。從標題可以看出,作者所珍視的東西,在那個非正常的年代已經失落了,或者可以說是被別人“搶”去了,所以,作者滿懷悲憤和無奈,甚至是以乞求的語氣,向對方索回。“請還給我那扇沒有裝過鎖的門/哪怕沒有房間也請還給我”,“門”是專門用來供人進出的,按照常理門後壹般來說是有房間的。“沒有裝過鎖的門”,正好讓人們自由地進出,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人生需要壹個“門”進出,需要壹個“房間”——“精神的家園”來安頓自己漂泊的靈魂,這點卑微的要求,對壹介草民來說,卻比登天還難。怪不得壹向灑脫的李白,會仰天悲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請還給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雞/哪怕被妳吃掉了也請把骨頭還給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雞”,可以看作是在漫漫長夜中保持頭腦清醒,隨時準備以自己的“鳴叫”來喚醒在“鐵屋子”中昏睡的人們的啟蒙者。《詩經》中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歷史上的許多誌士仁人,在國家危難的時候,為了喚醒民眾,不惜犧牲自己身家性命。但是到了十年浩劫這個“瘋狂”的時期,由於經歷了太多的慘痛,許多人的心已麻木了,缺少壹種敢於擔當的精神,大家都噤若寒蟬,這時已經不是“雞鳴不已”了,而是變成了“雞已不鳴”的“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悲慘局面。於是,無數人便在這黑甜夢鄉裏,睜起眼睛做了壹場惡夢。作者深情地呼喚鳴叫的“雄雞”,實在不能達此目的,也要對方奉還“雄雞”的“骨頭”,以便在將來政清人和的時候,能象“鳳凰涅磐”那樣,從死灰中復生。“請還給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哪怕被妳錄在了磁帶上也請還給我”,“牧歌”是在烏托邦之中吹響的仙樂,只有在“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源”,妳才能以純真如赤子之心去聆聽。在現實社會,它已被“錄在了磁帶上”,徹底地凝固了。人們心中那個“天光雲影***徘徊”的“池塘”,也變成了“春風吹不起半點淪漪”的壹溝“絕望的死水”。“請還給我/我與我兄弟姐妹的關系/哪怕只有半年也請還給我/請還給我愛的空間/哪怕被妳用舊了也請還給我”,在那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時代,父子決裂,夫妻反目,兄弟姐妹內訌,親朋好友成為寇仇。作者呼喚真情的回歸,“哪怕只有半年”甚至半天,浪子能夠毅然回頭,兄弟能夠和好如初,夫妻能夠破鏡重圓,人生也死而無憾了。盡管“整個地球”已被無情地“分割”成無數細小的碎片,但九九歸壹,作者期待著在貝多芬的《歡樂頌》中,全世界的人民舍棄仇恨,團結成為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