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八首》是屬於中國傳統中的“無題”壹類的愛情詩。但是，在這裏，我們看不到壹般愛情詩的感情的纏綿與熱列，也沒有太多的顧戀和相思的描寫。他以特有的超越生活層面以上的清醒的智性，使他對於自身的，也是人類的戀愛的情感及其整體過程，做了充滿理性成分的分析和很大強度的客觀化的處理。整首詩，從頭到尾顯得很深，也很冷峻。每首詩均為兩節，每節四行，壹首詩為八行，在穆旦的詩中，形式上也算是屬於比較整齊勻稱的壹類。
第壹首，寫愛在逐漸走向成熟的季節中，在尚屬於初戀的時候，壹方愛的熱列與另壹方感情的冷靜之間所形成的矛盾。
“我”所愛的“妳”，和“我”壹樣，都應該有愛的成熟的年代時那種情感的渴望，但是同時，又有由於被愛的少女在理性控制之下情緒的冷靜，這樣就造成兩個人之間的情感的陌生。這樣，雖然“我為妳點燃”了我的愛，可是它在尚未有達到同樣境地的“妳”的眼睛裏，這“愛”，卻是那麽的可怕：“妳”就如同看見這是壹場“火災”，而“妳”卻看不見壹個真實的“我”的愛的真誠的“燃燒”。而這“燃燒”，其實壹點也不奇怪，它不過是壹個成熟的年代的情侶們必然所有的，不管是屬於“妳底”，還是屬於“我底”。只是因為“妳”還將這“成熟”的自然感情視為壹種可怕的東西，那麽，兩個人感情的距離就遠了：“我們相隔如重山！”
因為愛是人類成熟中的壹個自然的環節，但卻不能按這個自然“程序”去實現，所以，詩裏接著說：“從這自然底蛻變程序裏，我卻愛了壹個暫時的妳。”“我”有壹種失望的感覺。這個愛了壹個“暫時的妳”，就是沒有得到“妳”的真正的理解和愛。是的，愛是不能勉強的。“我”如勉強地追求，作種種自我的痛苦狀，仍然還是得不到為“妳”真正理解了的愛。“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這就是說，即使“我”發誓，“我”苦苦地追求，也沒有用處的。這裏的“上帝玩弄他自己”，意思是說，大自然和壹切生物的創造者，既創造了人的愛的情感的成熟，又創造了人類感情的理性，這種它親手制造的矛盾，只是上帝的自我的嘲弄，“自己玩弄自己”罷了。玩弄自身所創造物者即如同玩弄自己也。
穆旦有些詩中，常有用“上帝”、“主”的地方，這壹點，誠如很理解穆旦的詩人杜運燮先生說的：穆旦“並非基督教徒，也不相信上帝造人，但為方便起見，有壹段時間曾在詩中借用‘主’、‘上帝’來代自自然界和壹切生物的創造者”。
第二首，內容是講，隨著時間的發展，“妳”“我”的愛也在逐漸變得成熟起來，由擺脫理性的控制而開始地入熱烈的階段。
“水流山石”是暗示自然的象征的意象，也含有時間推移的意思在內。“死底子宮”，象征壹件事物（包括愛）於壹定的時間（相對靜止的時間）中的孕育誕生。前兩行詩的意思是，隨著大自然的啟示和給矛，“妳我”的生命都開始壹起成熟起來，我們的愛的“成長”，也就在這壹段時間裏開始孕育，開花。但這所謂的成熟，也只是人的生命中壹種相對的表現。因為，造特者所創造的愛，是豐富而千變萬化的。“妳我”的生命本身，“妳我”的愛的“成長”，也只能是“在無數的可能裏壹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這個“他”，可以理解為妳我的愛，也可以理解為造物者對於人類愛的創造。玄學式的語言自有它玄學的深蘊。人的生命（包括愛）本身，都是自然創造出來的千萬種形態的壹種“變形”的存在，創造既無終結之日，生命也永無完成之時。“妳我”的愛，也正是這“不能完成”的生命的鏈條中的壹個環節。不要問他完成的結果，要的只是這真實的現實的存在。而這存在，就是成熟了的愛。
下壹節詩，就可以說明這壹種愛的發展和造物者的創造的過程。
“我和妳談話，相信妳，愛妳，/這時候就聽見我的主暗笑”，這是說，在愛的發展中，“妳我”的理性的因素仍然在起作用，以致使“主”暗笑，“主”也就是造物者——人類生命本能，包括愛的創造者——自然，他也在暗笑，現在的“妳我”太理智了，所以，就“不斷地添來另外的妳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這個“另外的妳我”，就是對於現在的過分理智的“妳我”的壹種超越，添加之後的“豐富而且危險”，是對於愛的熱烈感情的壹種抽象性的暗示。“主”的“添來另外的妳我”，實際上是說自身感情的自然強烈化，或者說生命潛在本能的能動的發揚。
第三首，是寫已經達到“豐富而且危險”的境界，“妳我”完全超越了理性的自我控制之後，愛情熱戀的時刻到來，“妳我”之間，才真正獲得了愛的狂熱與驚喜。
“妳底年齡裏的小小的野獸，/它和青草壹樣地呼吸”，這時的“小小的野獸”，是暗示“妳”的愛中萌生的狂熱之情，或者說是潛意識中產生的壹種愛的沖動，“和青草壹樣地呼吸”，是說這種狂熱與沖動之情的發展的表現。“青草”的“呼吸”，也有青春、蔓延、生機勃勃、不可遏止地生長等意思包含在內，同時也是女性表示愛的壹種方式的象征。在此前，穆旦寫的壹首詩《春》裏，有這樣的詩句：“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妳，花朵。”這詩是寫對於大時代的“春天”的期待的；而此處是對於少女愛的熱烈的比喻。了解了這壹點具性而陌生的暗示性的意象之意義，也就懂得了後兩句詩的含義了。“它帶來妳底顏色，芳香，豐滿，/它要妳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裏。”這是講，“妳”擺脫了理性的制約，理解了真正的愛之歡樂之後，所表現出來的年輕人的熱烈與“瘋狂”。穆旦在另壹首詩中，曾這樣寫道：“因為青草和花朵還在妳心裏，/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壹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意思相近，抄在這裏，可幫助我們的理解。
下半首的四行詩，是進壹步在分析“我”此時愛的表現與感覺。這裏詩人是在說，“我”終於越過了妳那“大理石”般的“理智的殿堂”，且為這“理智的殿堂”中所“埋藏的生命”，感到壹種格外的愛的“珍惜”。“大理石”是壹個給人以非常冷靜感覺的意象。用在這裏來形容“理智的殿堂”，就更強化了這個“理智”的印象。兩個人的耳鬢廝磨，擁抱接吻，作者沒有直接地寫出來，而是使用了壹個“遠取譬”的比喻：“妳我底手底接觸是壹片草場。”這樣，既與前面的“青草”相呼應，而本身又給讀者壹種蓬勃生春，遼闊無邊，情意綿綿的感覺和想象。這句詩寫得是非常之漂亮的。最後壹句：“那裏有它底固執，我底驚喜。”這裏的“它”仍然指的“小小的野獸”。可以想象的是，在愛的接觸中，女的仍有她的羞怯、婉拒和執著，這裏用壹個抽象的“固執”的詞來暗示這些復雜的感情。但是，在這場戀愛中，“我”壹開始就是主動的，而對方並沒有完全理解，甚至感到驚懼，所以，當雙方都超越壹種界線而進入熱戀的時候，作為“我”所感覺到的，當然會是壹種愛的獲得者所應有的態度：“我的驚喜”。
第四首，是進壹步講，兩個人進入真正的熱戀之後，在壹片寧靜的愛的氛圍中，所產生的種種復雜的情感的表現。這是愛的“沈迷”，也是愛的深化。
兩個人在傾訴各自的心境和甜蜜的話語。這愛的“言語”，是黑暗中惟壹能發光的東西。這就是第壹個四行詩的前兩句所傳達的意思：“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前面說過，“瘋狂的溫暖的黑暗裏”，同這句的“所能照明的世界”，是壹個意思。我以為，這“黑暗”，不是指夜色（因為第五首詩裏才出現有“夕陽西下”的字樣），而是指感情程度的“黑暗”；而到這段詩的第三四句裏“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這裏的“未成形的黑暗”又指的是什麽呢？從上下文來看，這個“黑暗”與前壹個“黑暗”，是同壹個意思，這裏的“黑暗”，仍然說的是愛的情感上的壹種境界，也就是我們所常說的“愛得昏天暗地”的意思。他們在熱戀中的理智，使他們感到壹種警覺，所以才這樣說。這說內心所感到的壹種強烈的矛盾感，或者說，這裏指造物者給矛人的壹種理性的冷靜感。有的闡釋者把這“未成形的黑暗”，說成是即將到來的現實的恐怖的陰影，可以作為我們理解這句詩時的參考。詩人接著說，但是，當前這種愛，究竟是人生成熟時期的壹種美好的境界，因此我們在有理性的愛中，有“可能的”，有“不可能的”，這壹切不管是哪壹種，美麗得“都使我們沈迷”。超越矛盾，或者就在矛盾之中，才能獲得愛的“沈迷”。
後壹段的四行詩，前兩句好理解。“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既死的言語”，“未生即死的言語”，很顯然，是指想要表達而又未能說出口，或當時無法表達的壹些甜蜜的情話。穆旦的另壹首詩《自然底夢》裏，有這樣的句子：“那不常在的是我們擁抱的情懷，/它讓我甜甜的睡：壹個少女底熱情，/使我這樣驕傲又這樣的柔順。/我們談話，自然底朦朧的囈語，/美麗的囈語把它自己說醒。”“未生即死的語言”，是接近“美麗的囈語”的情話。
問題在於，第三行的“它的幽靈籠罩，使我們的遊離”，這裏所說的“它”指什麽？我想，這個“它”仍是指前面二首所說的“主”，也就是自然界和壹切生物（包括人在內）的創造者。它給人以愛的本能，又給人以愛的理智。前面是“暗笑”妳我的冷靜，“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妳我”，那時為的是促進愛的進入“豐富”和“危險”；現在，在“妳我”已經進入“沈迷”的愛的境界中時候，“它”，也就是它所創造的人類的“理智”，又幽靈般出來，籠罩“妳我”，要“使我們遊離”，也就是要“妳我”能夠做到再戰勝自我，回歸於理智的狀態。但是，詩人說，這時的“妳我”已經是不能完全聽憑“它”，也就是“理智”的指揮所能改變了的，感情還是勝過了理智，結果，不是“遊離”到越過“大理石的殿堂”之前的狀態，而是相反，“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他們在壹種充滿內在矛盾狀態中愛得更深沈，更熱烈了。這首詩，使我們想起穆旦的另壹首詩《憶》中的幾句詩：
多少年的往事，當我靜坐，
壹起浮上我的心來，
壹如這四月的黃昏，在窗外，
糅合著香味與煩擾，使我忽而凝住—
壹朵白色的花，張開，在黑夜的
和生命壹樣剛強的侵襲裏，
主呵，這壹剎那間，吸取我的傷感和贊美。
超越“主”的意誌也好，得到“主”的贊同也好，“我”此刻，在回味和咀嚼我往昔的愛的“傷感和贊美”。
第五首，壹首愛情的交響樂章，在這裏，進入了轉折之前的寧靜部分的抒情。熱烈的愛過後，進入寧靜的“安睡”，進入對於這美的時刻“永存”的渴望。
“夕陽西下，壹陣微風吹拂著田野，/是多麽久的原因在這裏積累。”這是壹個美麗而寧靜的時刻，這初戀的愛的爆發，是“妳我”的愛的感情長久的“積累”。長久的感情，說成“長久的原因”，又是穆旦常用的把具象的東西抽象化的方法。下面講，我的心在隨著時間的移動而移動，在這個時間裏，我回味剛剛過去的這個美好的時刻。這就是“那移動了景物的移動了我的心”這句詩的意思。“移動了景物的”壹語，暗指時間。而熱戀中的妳呢，這時候，“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妳，安睡”。“最古老的”，暗指人類的愛情。在整個人類生命的存在中，愛情，這是壹個最古老的，也是壹個永恒常新的主題。這句詩的意思是：從愛的熱烈的結束之後，“流向”妳的，是寧靜的“安睡”。
下面四行詩，整體上是在講愛情的熱潮過後“我”的內心的凝想。
“那形成了樹林和屹立的巖石的，/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造化與時間是永恒的生命的創造者，它們創造了田野上的高大的樹木，創造了屹立著的堅硬的巖石，它們的存在，使我此時強烈地感到壹種希望：對於愛的“渴望”永存。詩人在大自然的永恒中，尋找自身愛情永存的力量的象征。
下面兩句詩，是說自己在體味這“永存”的意味。詩句中的“它”，可以指愛，也可以指造物者對於人類愛的創造；壹切在這個過程中“流露的美”，是永遠難忘的，“教我愛妳的方法，教我變更”。這裏又來了壹句穆旦式的感情抽象化的詩句：“教我變更”，實際上就是教我改變，教我成熟，教我更懂得、更忠實於“妳我”的愛情的意思。愛，使人在投入中也改變了自己。“我”也由於愛的純潔美麗而變得更為理智了。
這兩句詩，上壹句講的是愛在時間中的永恒，下壹句講的是愛在空間裏的堅貞。這兩句詩，實際上是與前面相聯系，以樹的不斷生長和巖石的堅硬為暗喻的。前後兩句詩相呼應，四行詩形成為壹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第六首，在這部整體性的愛的交響詩中，這是最抽象，也最難解的壹首詩。
它繼續上面壹首愛的熱烈後產生的寧靜的思緒，進入了壹種更深入的哲學的思考。意思是，愛是壹個永恒的矛盾。人的愛不可能是沒有理智支配的，因此，造物者給予的只能是，得到了愛又必須得“背離”愛，即人類在愛情之中的壹種自我控制。這“背離”，我認為，是使愛進入更高的壹個層次，而並非在“背離”這個詞的原生意上愛的悲劇性的發展。
過分的相互認同，熱烈，最終會“溶為怠倦”，這“怠倦”，也就是愛的感情的冷卻，沈澱。但是，在“妳我”的愛，保留著“差別”之間，因為過於接近了，進而又會開始“凝固”為壹種新的“陌生”。這新的“陌生”，也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相隔如重山”那樣的“陌生”了。而是對於愛的獲得的壹種重新再認識。壹重矛盾解決了，又壹重矛盾隨之產生。這就是這首詩中所貫穿的愛情的壹種辨證法吧。因此，這種人生的愛本身，也就是壹種自身“旅行”的“冒險”，人的生命中壹種勇敢的嘗試。“是壹種多麽危險的窄路裏，/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接著前面之後的這兩句詩，說的就是這樣壹種人生之愛情的哲學的體驗。在與《詩八首》寫於同壹時間的壹首詩裏，穆旦說他自己：“啊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行進，讓我們相信妳句句的紊亂/是壹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妳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出發》）。他的所謂的“危險的窄路”上的“旅行”，也有這種“豐富的痛苦”的味道在內的。
下面四行詩裏，詩人把這種愛的矛盾的辨證法，引向它的根源，即創造人類愛的造物主。這詩裏的“他”，均指造物主，也就是前面已經說過的自然界和壹切生物的創造者。詩人在回味愛的過程和這中間的矛盾。
“他存在，聽我的指使”，是說從前，如第壹、二首詩寫的那樣，因為他的存在，故在“自然底蛻變的程序裏”，開始是使“我”愛了壹個“暫時的妳”，但是，由於“我”的“相信妳，愛妳”，這時候，他又“暗笑”著，來“不斷地添來另外的妳我”了，等於是改變了他的“伎倆”，又在“聽我底指使”了。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裏”，是說由於他的支配，也就是他創造的人類自身的“理智”的作用，“妳”“我”不能永遠存在於“熱戀”之中，“妳”已流向“安睡”；這樣，就只能“把我留在孤獨裏”。人可以得到愛的熱烈，也就必然會嘗到愛的孤獨。人類的愛，有它自己的秩序。這是自然的法則。所以，這節詩的最後兩句說：“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妳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這裏的“尋求”在句子上是與“妳底秩序”連在壹起的。“妳底秩序”中的“妳”，似泛指愛情，意思就是前面所說的“自然底蛻變程序”，也就是“我”為妳所“點燃”的愛的“秩序”。愛情是壹粒充滿矛盾的果子。人應該懂得愛，但人又不能滿足於愛的熱烈裏。這裏自然給予人（包括“妳我”在內）的壹種“秩序”。自然給予人這“秩序”後，又必須讓人去“背離”它。 這是自然界和萬物創造者對於人給予的壹種尋求，但同時又是他自身的矛盾所產生的壹種“痛苦”。
詩人把這段很抽象的哲理思考寫入詩中，給全詩關於愛的追求與轉折帶來了特有的深度。
第七首，已經進入這首交響樂章的尾聲。這首詩是說，經過愛的熱烈，也經過愛的冷卻後的生命的愛情，才能夠變得如此的成熟而堅強，使它成為獨立生長的生命，成為相愛者的“妳我”戰勝壹切恐懼與寂寞的力量的精神支點。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這些具體的形象和抽象的語言，組合在壹起，構成了“妳我”這兩個人於愛情獲得之後，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可能遇到的種種“恐懼”。這裏可以包括遙遠的***同的跋涉。也可以包括別離的漫長的思念。真正的愛情本身就是壹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這樣獲得了這真正的愛的詩人，才可能唱出這樣的自信的歌：“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妳底的懷裏得到安憩——。”
詩人特別在“安憩”後面加了壹個破折號“——”，這是表示與下面的文字相連接的意思。作者是想說明，這“安憩”，並不是壹種依賴，而是從相互獨立而又形成為壹體的愛情中，各自都獲得了自己支撐自己的力量。詩人是以壹段柔美的頌歌的調子來完成他的這壹思想的傳達的：
呵，在妳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妳底隨有隨無的美麗形象，
那裏，我看見妳孤獨的愛情
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到此為止，全部詩中第二次使用“！”號。第壹次是在第壹首詩裏，“我們相隔如重山！”那時，“妳”還是愛情的陌生者。現在，經過壹番充滿矛盾與痛苦的路，兩個人都獲得了真正的愛。“妳”的愛情，已經是“孤獨”的“筆立者，我和底平行著生長！”這是愛的壹個飛躍性的進展，也是詩人唱出的對於愛的力量頌歌的第壹支優美旋律。
這裏的“孤獨”壹詞，我以為，不是指壹個人脫離對方或其他人而存在的傷感性的那種“孤獨”，而是“獨立支持”的意思。詩人想如是說：這種互為依存又互不依賴的愛，才是壹種堅強的人生之愛。也就是說，愛的雙方，應該是兩棵獨立支持的“巨樹”。
第八首，已是這部愛情交響詩的最高亢的尾聲，如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最後的《歡樂頌》奏出的人類之間相親又相愛的高昂的頌歌壹樣，詩人在這裏奏出人類生命的真正的愛情，也是詩人“妳我”自己的“我們的愛”的“巨樹永青”的贊歌。
因為他們是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因為他們之間有了互相的深刻的理解和愛，他們之間也就融而為壹了。於是“再沒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人生的愛，常含有許多“偶然”的因素，但很多的“偶然”中又含有必然。這裏說“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是壹種真實的體認。它包含了“愛莫大於心相知”這樣深層的潛臺詞在裏面的。兩句詩，看來非常抽象的話，放在這裏，讓人讀起來壹點也不感到乏味和空洞。因為，這是前面的具體的愛的發展過程的必然的抽象，在每個讀者的心中喚起的都可能是壹種很可以理解的具體的感情。
何況，在這兩句抽象的詩行之後，作者馬上就用了壹個非常具體的意象的隱喻作為補充：“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到最後壹節詩，我們可以說，這是詩人用他整個的生命體驗和認識唱出來的壹段對於人類的愛情，也是自我的愛情的永恒的贊歌：
等季候壹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壹的老根裏化為平靜。
這裏講的是人由愛情的獲得，到了生命的結果的“季候”。第壹句暗示了人的生命的死亡的“季候”的到來；但是，自然或造物者賜生給我們的愛情卻永不會衰老，也就是這裏用詩的語言說的“巨樹永青”。“它”這個造物主在最後又壹次出現了。自然創造了人，創造了人的生命，也創造了人的生命對自然的回歸。“不仁的嘲弄”，與此詩開頭相呼應，指的是第壹首詩講的，在“妳”的愛情尚未成熟時，使“我的哭泣，變灰”等等，那裏曾說：“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可與這裏的“不仁”參讀。所謂“哭泣”，指的是前面說的“我的哭泣，變灰”，或者是指的“上帝”為他底“痛苦”（見第六首詩“他底苦痛是不斷的尋求妳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而“哭泣”，均可以。我以為，指後者理解起來可能更順壹些。這裏是說，到了那個時候，創造了人和萬物的大自然（造物的“主”或“上帝”）的嘲弄與痛苦，也將和我們合在壹個“老根”（永恒的大自然）裏，壹同化為壹片平靜。
人的愛，是大自然的賜予；最終，人的愛又將回歸於大自然之中去。這就是人類的愛情的價值實現，就是真正獲得了生命“巨樹永青”的人生之愛的歸宿。
這裏，使我們聯想起穆旦18歲的時候的壹首《我看》（也相當於“無題”詩）中最後的三行詩：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裏，
像季節燃燒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詩八首》可以視為中國現代的《秋興八首》。不同的是，杜甫的《秋興八首》是各自獨立而又關聯地抒發秋這情懷的，而穆旦的《詩八首》是作為壹首詩連續在壹起寫愛情的。這壹組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它以十分嚴密的結構，用初戀、熱戀、寧靜、贊歌這樣四個樂章（每個樂章兩首詩），完整地抒寫和禮贊了人類生命的愛情，也包括他自己的愛情的復雜而又豐富的歷程，禮贊了它的美、力量和永恒。
《詩八首》是壹篇愛情的啟示錄，也是壹首生命的贊美詩。它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產生了永恒的藝術魅力。聞壹多先生大約很欣賞這首詩，早在1945年就收入他所編的《現代詩鈔》壹書中，這本身就是對這首詩的無言的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