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日,因久聞八詠樓聲名,便在百無聊賴中獨上八詠樓,本想試著去消愁解恨,因為她知道,此樓為南齊沈約所修,如若不能,那也算是對這位創建“四聲八病”音律說的先人壹次憑吊吧。她這樣壹邊想著,壹邊拾階而上,在不知不覺中很快也就到了。
八詠樓,高高地築於石砌臺基之上,重檐翹角,氣勢恢宏,隱約間似與雲天相連接。她置身其間,徘徊其中,憑欄遠眺,雙溪蜿蜒流動,水勢浩蕩,好壹派壯美河山!只可惜國事紛擾,偏安壹隅。而現在,這萬般愁緒都縈繞在壹個離亂人的身上,她最後咬緊牙關,化作壹腔悲憤,感慨而流於筆端,吟寫了這首堪稱千古絕唱的《題八詠樓》: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州。
是消愁,還是解恨?無從消愁,更無處解恨。才上八詠樓,怎麽愁卻又湧心頭?!她愁眉緊鎖,輕輕地長嘆壹聲:唉……八詠樓,愁啊愁;那雙溪,那溪流,打算去吧?但不知還能流去多少愁?正糾結時,猛壹擡眼,只見雙溪雲聚雲散,水霧蒸騰,壹片迷茫。
眼下,初來乍到,昨日晚來風急,幸好今日已是風住塵香,但卻落紅無數,而人也顯得慵懶之極。要不,妳看,雖日頭已高,但頭猶未梳。目前局勢,金兵再度南下。不得已,她也只好隨著大部亡民漂泊。記得臨安行前,她那迒弟曾告訴她,此番避難將行至婺州金華小城。金華?李清照甚至連聽到這個名稱,就有壹種本能的反應:“張汝舟!妳這個混蛋……惡魔!”罵聲從李清照牙縫裏迸將而出。
是呀,聽張汝舟這個混蛋惡魔曾與她說過,江南小城金華很美,有八詠樓和雙溪,還有雙龍洞和黃大仙,等等。現在,當她站在八詠樓眺望雙溪,千帆競過,壹覽無遺……領略到了如此美景之時,卻又不知何故,諸般無奈之愁又湧上心頭,只覺得百味雜陳。
還記得在舟行車馳的路途中,壹想起要避難金華,奇怪,李清照滿腦子就是張汝舟這個混蛋惡魔,多少次想起,心頭總不免壹悸!莫非這就是宿怨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嗎?否則,哪裏不好去?偏要流離金華?要寓居到這個混蛋惡魔的故鄉?“張汝舟!妳這個混蛋……惡魔!”李清照恨恨地又從牙縫裏迸發而出,但就這樣罵將之時,卻又奇怪,李清照全身壹陣抽搐,她幽幽嘆道:“張汝舟……張——汝——舟——汝舟!”她猛地壹顫:這個混蛋惡魔,在她曾帶著婢女遊覽西湖的時候,就是他導演了壹幕英雄救美的故事,才有了最後被騙再婚的惡果,就在再婚的第壹夜的時候,她雖猛然醒悟,但為時已晚。這場草率再婚的後果,對張汝舟來說是“玉汝以成”,對她而言則是“木已成舟”,經此拆析,李清照她才料想這名字莫非就是天數嗎?!
李清照就這樣昏昏然來到了金華,要是在從前,如此雙溪美景,當然是想著要急去壹遊的。可是,現在“物是人非事事休”,悲從中來之後,卻是“欲語淚先流”。
是的,自從知道這次避難到金華,雖說多少次也在打算要去泛舟雙溪,可是雙溪的舴艋舟,只恐也載不動她的許多愁吧?李煜的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李白的愁,“抽刀斷水水更流”。而她李清照的愁呢,如果將這麽多的愁放到雙溪裏,愁也許雖可以隨著雙溪水漂流而去,但承載她這愁的舴艋舟,恐怕是無論如何也載不動的。唉……本來也擬雙溪泛輕舟,那還是不去了,不如先回寓所吧。
這壹天,李清照從“日高”而出,很快回來已是到了掌燈時分。草草用膳,本想早睡,誰知難以入眠。不想睡?那幹脆就不睡。於是,披衣擁坐,多少往事,又愁湧心頭——
壹重愁:金兵壓境,報國無門。值此山河破碎,但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她既不能像嶽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陸遊、辛棄疾他們那樣上朝議事,空有滿腹才學又有何用?只能將壹腔報國熱情入於詩中。於是,她陳述了自己對形勢的看法,對異族侵略者的痛恨和對中原故土的思念。她認為侵略者的豺狼本性是不會改變的,要對他們時刻加以提防,“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備庸何傷”;她時刻關註淪陷區的情況和人民的命運,“遺氓豈尚種桑麻,殘虜如聞保城郭”;為了收復淪喪的國土,她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壹抔土”。在男權的社會裏,李清照所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這叫她如何能不愁?
二重愁:人生遭際,情無所托。李清照經歷了兩次婚姻,18歲與趙明誠的結合,世人多謂此乃神仙眷侶,殊不知,趙明誠雖為君子,也存過節。那是趙明誠被任命建康知府的時候,不想卻發生了壹件國恥又蒙家羞的事。壹天深夜,城裏發生叛亂,身為地方長官的趙明誠不是身先士卒指揮戡亂,而是偷偷用繩子縋城而逃。事定之後,他被朝廷革職。李清照這個柔弱女子,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出大節大義,很為丈夫臨陣脫逃而羞愧。趙被撤職後,夫婦二人在沿長江溯流而上,流亡路上難免就有點別扭了,也略失往昔的魚水之和。當行至烏江鎮時,李清照得知這就是當年項羽兵敗自刎之處,不覺心潮起伏,面對浩浩江面,禁不住吟詠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丈夫在其身後聽著這壹字壹句的金石之聲,面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責。隨後不久就急病而亡了。雖為如此,但細思量,趙明誠依然不失為人!但張汝舟就不同了,他蠅營狗茍,而自己“曾經滄海難為水,心存高潔不低頭。”
既然知道了這麽壹個混蛋惡魔了,她就絕對不能“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所以,即使魚死網破,也要把張汝舟告發掉,以爭取到自己做人的自由。是的,這次婚姻兩敗俱傷,情何所依?情無所托。但李清照沒有後悔自己這樣做,她讓世人明白:有這樣壹種惡人,故意在先有恩於人,其實是已經在布網羅設騙局,把人引入了萬丈深淵,目的達到後,就暴露了猙獰面目。面對這樣的恩情,尤其是女人要學會辨別,萬不可把這樣的恩情當作了愛情!同時,即使是恩情,也不等同於愛情!所以,女人必須要謹而慎之!而這,像她,遇人不淑,結果,愁緒滿懷,何其悲哉?歷經了這樣壹個悲劇,李清照心中愛的火花也就永遠地熄滅了,這怎麽能不令她沮喪,叫她不犯愁呢?
三重愁:滿腹才學,學無所傳。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為婉約詞宗,認為詞“別是壹家”的獨特地位,使其高絕壹世。但學問對她還有用嗎?她知道,作為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為壹個知識女性,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制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著許多人難以追求的境界,就以這次再嫁並迅速離婚來說吧,她是想著在男權的社會裏去爭取女人的自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但事件發生後,她知道自己已成為了異類,社會上的冷言惡語多在嘲笑她:人無檢操,晚節不保。而這壹切,還不都是學問惹的禍?在這個社會非但學無所用,加上自己無子嗣,也學無所傳了。其後,她也想著把自己平生所學傳授與人,但被自己物色到的那個才十歲的孫姓小女孩,連她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遊在為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也認為這話說得好。當然這是後話。所以,要直面這樣的社會,李清照還有什麽話可說呢?她只好壹人在咀嚼自己的淒涼,也只有壹個“愁”字了。
這是壹個不眠之夜,試問愁重幾許?李清照就這樣反反復復地想著想著……深夜的更聲又敲響了,她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不覺第二天起來又是日頭已高,還是慵懶之極,雙溪自然還是不想去了,但把自己的這些所思所憶寫下來總可以吧,於是提筆寫下了這首《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寫畢,丟下筆墨,李清照再行至八詠樓,徘徊之中,她依欄遠眺,雙溪盡收眼底,溪水滾滾,愁緒綿綿,淚水漣漣……望望山山水水,酸酸楚楚,只似自己!
從此,後人每讀《武陵春》知道金華的婺江,就是那條李清照用愁緒匯流而來的雙溪,它在燕尾洲兩側,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