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壹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壹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妳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②,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詩人徐誌摩在他的《猛虎集》序文中寫道:“詩人也是壹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深成的壹片。”如果把徐詩中《雪花的快樂》、《再別康橋》和《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以下簡稱《雪花》、《康橋》、《風》)放在壹起,它們正好從這樣的角度展示了詩人寫作的連續、希望與理想追尋的深入。這實在是壹個有趣的比較,因為這三首名篇風格之壹致,內在韻脈之清晰,很易令人想到茅盾的壹句話:“不是徐誌摩,做不出這首詩!”(茅盾《徐誌摩論》)徐詩中表現理想和希望感情最為激烈、思想最為激進的詩篇當推《嬰兒》。然而,最真實傳達“壹個曾經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猛虎集》誌摩自序)詩人心路歷程的詩作,卻是上述三首。在現代主義階段,象征不僅作為壹種藝術手段,更是壹種思維方式。詩人朝向壹生信仰的心路歷程是壹個紛繁的文學世界,其中曲折的足跡讀者往往需追隨及終點方恍然大悟。胡適之在《追憶誌摩》中指出:“他的人生觀真是壹種單純的信仰,這裏面只有三個大字:壹個是愛,壹個是自由,壹個是美。……他的壹
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實現的歷史。”(《新月》四卷壹期《誌摩紀念號》)是的,徐誌摩用了許多文字來抵抗現實世界的重荷、復雜,在現實世界的摧毀面前,他最終保持的卻是“雪花的快樂”、“康橋的夢”及“我不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的無限
惆悵。如果說現代詩的本質就是詩人穿越現實去獲取內心清白、堅守理想高貴(傳統詩是建築於理想尚未破裂的古典主義時代的。),那麽,我們不難理解人們對於《雪花》、《康橋》和《風》的偏愛。
《雪花的快樂》無疑是壹首純詩(即瓦雷裏所提出的純詩)。在這裏,現實的我被徹底抽空,雪花代替我出場,“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但這是被詩人意念填充的雪花,被靈魂穿著的雪花。這是靈性的雪花,人的精靈,他要為美而死。值得回味的是,他在追求美的過程絲毫不感痛苦、絕望,恰恰相反,他充分享受著選擇的自由、熱愛的快樂。雪花“飛揚,飛揚,飛揚”這是多麽堅定、歡快和輕松自由的執著,實在是自明和自覺的結果。而這個美的她,住在清幽之地,出入雪中花園,渾身散發朱砂梅的清香,心胸恰似萬縷柔波的湖泊!她是現代美學時期永恒的幻像。對於詩人徐誌摩而言,或許隱含著很深的個人對象因素,但身處其中而加入新世紀曙光找尋,自然是詩人選擇“她”而不是“他”的內驅力。
與閱讀相反,寫作時的詩人或許面對窗外飛揚的雪花熱淚盈眶,或許獨自漫步於雪花漫舞的天地間。他的靈魂正在深受囚禁之苦。現實和肉身的沈重正在折磨他。當“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令他唱出《雪花的快樂》,或許可以說,詩的過程本身就是靈魂飛揚的過程?這首詩***四節。與其說這四節韻律鏗鏘的詩具有啟承轉合的章法結構之美,不如說它體現了詩人激情起伏的思路之奇。清醒的詩人避開現實藩籬,把壹切展開建築在“假如”之上。“假如”使這首詩定下了柔美、朦朧的格調,使其中的熱烈和自由無不籠罩於淡淡的憂傷的光環裏。雪花的旋轉、延宕和最終歸宿完全吻合詩人優美靈魂的自由、堅定和執著。這首詩的韻律是大自然的音籟、靈魂的交響。重復出現的“飛揚,飛揚,飛揚”織出壹幅深邃的靈魂圖畫。難道我們還要詩人告訴我們更多東西嗎?步入“假如”建築的世界,人們往往不僅受到美的沐浴,還要萌發美的守護。簡單地理解純詩,“象牙塔”這個詞仍不過時,只是我們需有寬容的氣度。《康橋》便是《雪花》之後徐詩又壹首傑出的純詩。在大自然的美色、人類的精神之鄉前,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不帶走壹片雲彩。”這種守護之情完全是詩意情懷。而這又是與《雪花》中靈魂的選擇完全相承。只當追求和守護的夢幻終被現實的銳利刺破之時,《風》才最後敞開了“不知道”的真相以及“在夢的輕波裏依洄”的無限留戀和惆悵。
因此我們說,《雪花》、《康橋》和《風》之成為徐誌摩詩風的代表作,不僅是表面語言風格的壹致,更重要的是內在靈魂氣韻的相吸相連。茅盾在三十年代即說:“我覺得新詩人中間的誌摩最可以註意。因為他的作品最足供我們研究。”(《徐誌摩論》《雪花的快樂》是徐誌摩詩第壹集《誌摩的詩》首篇。詩人自己這樣的編排決非隨意。順著《雪花》→《康橋》→《風》的順序,我們可以看到純詩能夠抵達的境界,也可以感悟純詩的極限。如是,對徐誌摩的全景觀或許有另壹個視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