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誕生,要早於幾乎所有的加工食品。上古時代,靈長類的祖先們已經註意到沒吃完的水果、乳品和糧食,在存放變質後,會散發出迷人的香氣。而這些變質食物的滲出液體,有愉悅心情和提神興奮的功效。
在酒精的誘惑下,酵母菌成了人類最早嘗試馴化的生物之壹,其歷史甚至早於牛羊豬雞等家畜。
如果說農作物異化了人類,讓遊獵采集的原始人固定在同壹地區勞作;那麽酵母菌則徹底奴化了人類。從學會釀酒的那天起,人們就開始兢兢業業地生產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食物“供奉”給酵母菌,以獲得讓人快樂的酒精。
葡萄,是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最直接和簡便的糖分來源。
這種多汁的漿果易培植、產量高;除了水之外,主要成分就是葡萄糖和果糖兩種酵母菌最喜歡的單糖;同時,葡萄的蛋白質含量極低。不能被酵母菌分解利用,卻能招來大量雜菌汙染,甚至形成絮狀漂浮物的蛋白質,是釀酒發酵過程的大敵。
更重要的是,葡萄皮上,大多會自帶酵母菌。這其實是植物自行進化出的壹種趨利避害的本能:葡萄表面的白霜,是植物分泌的糖醇類物質,能吸引空氣中的酵母菌聚集,形成菌落優勢,借此規避排除雜菌,防止脆弱的漿果在成熟之前被細菌汙染。
人類利用了葡萄的這些特性,將它破碎浸皮後釀出美酒,並很快成為了全人類***同的世界飲料。耶酥在最後的晚餐上說:“面包是我的肉,葡萄酒是我的血”,撇開宗教的神秘性不論,這句話其實證明了聖經撰寫者個人的飲食喜好,與當時葡萄酒在歐洲世界的地位。
與此同時,在中國,張騫、班固等人正在堅持不懈地為漢帝國的西進開疆拓土,他們引進了包括葡萄在內的各種來自西方的物產。在耶穌受難壹百多年後,漢朝史籍裏,已經出現了孟陀用壹鬥葡萄酒賄賂宦官張讓,買得涼州刺史官銜的故事。
至少在2000年前,中國和歐洲的葡萄酒釀造水平,還基本處於同壹起跑線。
No.2 貳
貪婪,人類根植於基因的***同性格。
雖然已經有了釀酒佳品葡萄,但東西方人壹直在貪婪地尋找付出更少、產出更大、滋味更佳的釀酒原材料。
谷物,是壹個看起來很美的選擇:雖然單純從畝產量來看,大部分谷物不如葡萄。但葡萄水分大,可供釀酒發酵的固形物含量遠遠不如谷物,當成食物,也遠不如谷物能填肚子。此外,葡萄的栽種需要大量人力參與育苗、修剪、除蟲和灌溉;相對來說,栽種谷物所需要付出的精力就少得多。
西方人看上了口味不如小麥的大麥、燕麥;中國人看上了口味不如水稻的高粱、粟米——先滿足飽腹感,再選取次壹等的谷物釀酒,幾乎是壹模壹樣的邏輯。
▲ 托斯卡納地區的大麥田。
但谷物中的糖分,主要以澱粉的形式存在。單純的酵母菌無法分解使用澱粉,只有依賴糖化酶,把澱粉分解成單糖之後,才能進行進壹步的發酵。
這就好比把粗大的木料劈成細壹些的柴禾,才能用於生火。因此,谷物酒比葡萄酒多了壹道看起來簡單,實際操作卻很難逾越的門檻。
是的,從工藝技術上來說,我們熟悉的黃酒、白酒,是比葡萄酒更高級的酒類。
糖化酶的來源有兩種,壹是谷物生芽後,植物內部分泌,它能把澱粉分解為麥芽糖,把更易吸收營養供給胚芽。二是壹些黴菌能讓谷物澱粉轉化為化學結構更簡單的糖類。
東西方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通過噴水,人為促使谷物活化發芽後釀酒。但活化後的谷物性狀極不穩定,容易招來大量雜菌。每次釀出的酒,味道都不壹樣,甚至還有很高的失敗率,如果酵母菌沒有成為絕對優勢菌落,釀出的酒很容易臭了、餿了、酸了,甚至不是酒,變成了醋和醬。
壹直到11世紀,十字軍東征帶回了阿拉伯人發明的蒸餾技術,出芽的大麥、燕麥釀“酒”才有了用武之地:蒸餾規避了糧食酒裏的各種雜質,得到了品質穩定的酒精飲料,還突破了酵母菌在酒精度超過20%左右的環境下,就不再工作的限制,出現了更洶湧澎湃的烈酒。
標榜“純麥芽”“單壹麥芽”的威士忌,在誕生之初真的不是講究,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反過來說,西方葡萄酒的地位遠超糧食酒,也是歷史上釀酒技術落後的“寶貴遺產”。
No.3 三
中國人發明了壹種更高效釀造糧食酒的媒介:
酒曲。
簡單來說,就是把發芽的谷物搗爛,重新放回到未發芽喚醒的谷物裏。壹方面,讓發芽谷物裏的黴菌和植物分泌的糖化酶分解谷物裏的澱粉,制造出有甜味的酒釀;另壹方面,促使酵母菌吸收糖分,生產酒精。
兩種化學反應同時進行,這就是中國酒文化引領世界千年的雙邊釀酒法。
這種釀酒方法的優點,除了有效提高發酵能力、降低原料的損耗之外,還可以人為地通過釀酒結果的好壞,選取優質曲料,在今後的釀酒中繼續接種到新曲裏,進壹步優勝劣汰。
最晚到了東漢,中國人已經培養出了穩定的酒曲。更先進的塊曲替代了散曲,復雜的黴菌和酵母菌以孢子的形式被保存在水分稀少、溫度恒定的團塊裏,保證了菌落的穩定性。“曲為酒之骨”的理論由此出現,它描述了酒曲品種對糧食酒香氣和風味的框架性影響,更見證了中國人在“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教育下,所培養出來的聰慧、堅忍和善於變通的民族性格。
但糧食酒相比於葡萄酒,還有壹個重大缺陷:谷物中的蛋白質含量遠高於葡萄。在蒸餾技術引入之前,加入酒曲的中國糧食酒雖然比歐洲人釀的“全憑天意隨機酒”要靠譜,但依然會出現大量的懸濁顆粒和絮狀雜質。
這些釀酒“副產品”雖然沒有毒性,但會影響酒的賣相與口味,依靠過濾很難祛除。白居易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中的綠蟻,其實就是糧食酒中沒有過濾幹凈的暗綠色黴菌和蛋白質團塊。
不得不說,日本人很勤奮且具備“工匠精神”。公元7世紀,“遣唐使”帶回中國酒曲的制作工藝後,日本人就在追求更清冽、更純凈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除了不斷改進過濾設備、增加過濾和澄清工序之外,日本人還在原料上下手,通過顆粒研磨拋光,磨去谷物的表層,只用內芯釀酒。
恰好,大部分谷物的結構,都是外層的蛋白質含量較多,而內芯的澱粉構成更純粹。
純凈透明的日本清酒就此誕生。客觀來說,清酒復雜的過濾工藝和繁瑣的研磨程序,對得起它高昂的價格;但日本人在鉆營釀酒技術的道路,似乎也忘記了初心:谷物釀酒,只是為了比葡萄釀酒更高效、更易得。
No.4 肆
在中國人的釀酒中,處理谷物蛋白的技術就高明得多。
宋朝開始,隨著人們對火力的掌控越來越高超,壹種新的釀酒技術出現在中國南方——煎酒。
簡單說,在保證酒精不揮發的前提下,以相對較低的溫度對酒液進行加熱殺菌,延長保質期。
這種被視作巴氏消毒法前身的工藝,在應用於釀酒之後,帶來了意外的收獲:壹部分懸濁蛋白質,在熱力的作用下變性凝固,沈澱下來,提高了酒液的透明度。
更有意思的是,經過煎酒工藝的谷物酒,還能呈現出琥珀壹樣迷人的淡黃色。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這是酒液裏的蛋白質和殘糖,在熱力的催化下,發生復雜的棕化反應。在西方,這種化學變化又被稱為“美拉德反應”。
美拉德為中國黃酒帶來獨有的鮮味,這是歐洲葡萄酒、日本清酒永遠不可能獲得的味道。“黃”因此作為中國酒的標簽被固定下來,人們甚至在酒水中摻入焦糖色,飲用這種黃色的酒,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作為風尚在中國的文人雅士中流行。
相比之下,沒有鮮味,只有酸性物質“單寧”形成澀嘴口感的葡萄酒,自然排不上號。宋代以後,“葡萄美酒夜光杯”這樣的詩句,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是中國人不重視葡萄酒釀造的民族積澱,也是西方世界在數千年中,始終堅持葡萄優化育種、釀制工藝叠代和評價體系精益求精的歷史動因。
-END-
鴉片戰爭後,被堅船利炮轟開大門的清帝國發生了巨大的社會分裂。除了思想、文化、藝術、科技之外,這種分裂也表現在對酒的審美中:傳統文人士大夫階層流行黃酒、留學生和洋買辦們以紅酒為尊、壹腔熱血的革命者們則傾向於飲用刺激感更強烈的蒸餾白酒。
整個社會酒飲審美的混亂,至今依然在延續。面對數百年來視為二流貨色的葡萄酒,大部分國人並沒有進化出苛刻的味蕾;生青、寡淡的葡萄酒,與優質葡萄酒的區別,遠沒有我們評判黃酒、白酒的優劣差異來得明晰。
矛盾的是,由於舶來文化的強盛,當代中國卻有著相當數量的葡萄酒愛好者和消費場景,甚至熱衷於用簡陋工具自釀的都大有人在。由此拓展出足夠龐大的市場,對廠商來說,只要做得比那幾家標榜為“行業標準制定者”的國產紅酒企業高壹點點,就不愁銷路;
再加上受限於本國獨特的土地規則和短暫的發展年限,不可能擁有國外酒莊動輒五十年、百年的老藤。多種因素***同作用下,國產葡萄酒始終難登大雅之堂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承與積澱,與其追捧他人的積澱,不如包裝自己的傳承。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最終總會與田忌賽馬裏的齊威王壹樣,輸得壹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