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阿勒泰的角落》
2011-06-12 21:55:09 來自: 流水豆瓣(愛詩歌)
“年輕又寂寞的爾沙，有壹天以買褲子為借口，走進壹家商店，從古老的、逐水草而居的遷徙路上暫離片刻，和我們說了那麽多話……會不會有壹天我們也會這樣，渴望訴說時，便走進壹家人家，找壹個人對他說。說完後離開，便更滿意於此時的生活了。”——《爾沙和他的冬窩子》
“夏天真好，太陽又明亮又熱烈，在這樣的陽光之下，連陰影都是清晰而強烈的，陰影與光明的邊緣因為銜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現奇異的明亮。四周叢林深密，又寬又淺的河水在叢林裏流淌，又像是在壹個秘密裏流淌——這個秘密裏面充滿了寂靜和音樂……河心的大石頭白白凈凈、平平坦坦。”——《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夏天的那些日子裏，天空沒有壹朵雲，偶爾飄來壹絲半縷，轉眼間就被燃燒殆盡了，化為透明的壹股熱氣，不知消失到了哪裏。四周本來有聲音，靜下來壹聽，又空空寂寂。河水嘩嘩的聲音細聽下來，也是空空的。還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裏的陰影中時，它還是閃著光的，可到了陽光下卻透明而蒼白，指尖冰涼”——《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再仔細地看，會發現這些小花們和周圍的大環境雖然壹眼看去很協調，其實，朵朵都在強調不同之處。似乎它們都很有些得意的小聰明，都暗自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但是由於它們太過天真了而太過微弱；而又由於太過固執，而太過耀眼。它們更像是壹串串帶著明顯情緒色彩的嘆號、問號和省略號，標在渾然圓滿的自然界的暗處……”——《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湊得很近很近地去看壹朵花，會發現它大部分都是由某種‘透明質地’構成的：粉紅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淺黃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則輕微地、提醒似的閃著光芒。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間又折射出另外壹些帶有些微影像的光芒……壹朵花所能閃爍出的光，也許連壹指遠的地方都照不亮，但卻是它所能呈現出的種種美麗中，最神秘誘人的壹部分”——《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那時的自己，總覺得有壹天會愛上壹個淘金的人的——壹個能夠從沙土裏發現金子的人，會有壹顆多麽細致敏感的心啊！淘金的工作因為過於寂寞和艱苦而深含‘久遠’的內容……當我日日夜夜在縫紉機前壹針壹線地做著壹件衣服，反復拆改，他也在河邊年復壹年日復壹日的浪水聲中，從壹堆又壹堆沙土裏，以每次僅能以肉眼勉強察覺到的分量，壹點點搜集著世間最貴重的東西……”——《門口的土路》
“偶爾會有壹兩座墳墓，四四方方地斜在路邊。我們趴在墳墓四周低矮的圍墻上往裏看，裏面平平坦坦，空空蕩蕩。好像這座穆斯林的墳墓只是圈住了壹小塊寂靜的空地而不是壹個死去的人。更遠地方，地勢漸漸傾斜下去，河在河谷最底部靜靜地流，河兩岸的灌木淩亂豐茂地生長著。再看過去就是橫亙東西、截然斷開的暗紅色巨大懸崖，幾峰駱駝在懸崖頂端安靜地站立。由於太遠，從這裏看去它們只有指頭大小。懸崖後面的天空深遠湛藍。我們再擡頭看，上方的天空也是深遠湛藍的。”——《門口的土路》
“當我壹想起巴拉爾茨的月亮……我的身體就被洞開，通體透徹。魚在我的身體裏遊，水草舒展葉片，無論是什麽，觸著我的身體就會輕輕下沈……巴拉爾茨的月亮是世界是最奇異的事物，它圓得不可思議。而這荒野中的其他事物，無論什麽都是沒有規則的，隨便地擱在大地上，線條淩亂，形容粗糙。巴拉爾茨的月亮又是那麽的明亮，世界上的任何壹種光芒碰到它都會‘啊’地嘆息。不由自主呈現與它同樣的質地……”——《巴拉爾茨的壹些夜晚》
“我坐在爐門前的小板凳上，不時地餵柴，用爐鉤小心撥弄爐膛裏的燃柴，使火苗更充分地抿舔著鍋底。臉被烤得緋紅滾燙。擡頭往爐膛之外的地方看去，已經適應了火苗之熱烈的視線陡然間跌進黑暗之中，房間黑暗深遠，而竈膛裏極度明亮著。”——《巴拉爾茨的壹些夜晚》
“在巴拉爾茨，夜晚說不出地漫長。漫長得壹直延伸進第二天的白天之中。在白天，巴拉爾茨也同樣充滿了夜裏特有的那種寂靜。又由於完全袒露在了陽光下的原因，巴拉爾茨的白天比夜晚更防備壹些，更倉皇壹些，並且更努力地隱藏自己。白天，我們從深諳的房裏走到外面，總有那麽壹瞬間得瞇起眼睛，才能看清世界。”——《巴拉爾茨的壹些夜晚》
“孩子的心離我們多遠呀！尤其他們是能夠長大的、能夠和此時此刻完全不壹樣的事物，就更顯得很神秘很奇妙似的。當他們喃喃自語地在草叢裏尋找什麽東西，當他們把壹顆完全能夠壹口就吞下的糖分成無數次耐心吮完，當他們互相之間有條有理地談論著我們聽來亂七八糟的話題……小孩子的幸福多麽寬廣呀！”——《孩子們》
“我脫了鞋子過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塊石頭後，脫下外套使勁搓腳。然後——通常這時都會如此——裹著外套躺下小睡壹覺。石頭長時間在陽光的照射下已經滾燙了，那燙氣把整個身體都燙開了似的，舒服得壹動也不想動。但畢竟這是泡在雪水裏的石頭，不壹會兒，身下的燙氣就退下去，涼氣幽幽升了上來，全身寧靜，同時清醒感漸漸渙散……”——《深處的那些地方》
“黃昏由此開始了。等慢慢走到我家所在那條山谷的谷口時，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陰影已經覆蓋了大半個山谷，慢慢向我家帳篷逼近。而我家帳篷的陰影也爬伸到帳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火垛了。等陰影完全籠罩了柴火垛，並抵達更遠處的爐竈時，外婆就開始張羅著準備晚飯。天天如此。我們在山裏的作息時間都是以陰影長度計算的，根本不用鐘表。”——《深處的那些地方》
“我看到光在水晶中變幻莫測地晃動，對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優雅地扭曲著，天空成了夢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對著草原看，看到壹個騎馬的人從山谷盡頭恍恍惚惚地過來了，整條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燒。那人歪在馬背上，在火焰叢中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地飄蕩。我移開水晶，風景瞬時清醒過來似的，那個騎馬的人也清晰無比，越走越近，後來像是對我揮了揮手，又像是沒有。”——《深處的那些地方》
“我活在壹個無比奇妙的世界上。這裏大、靜、近，真的真實，又那麽直接。我身邊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綠真的是綠。我撫摸它時，我是真的在撫摸它，我把它輕輕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於它自己的命運……我想說的，是壹種比和諧更和諧、比公平更公平、比優美更優美的東西。我在這裏生活，與迎面走來的人相識，並且同樣出於自己的命運去向最後時光，並且心滿意足。我所能感覺到的那些悲傷，又更像是幸福。”——《深處的那些地方》
“她在深山裏的某壹個角落，我不知道她會遇上什麽，我不知道她會有什麽樣的快樂。當她回來時，卻像影子壹樣在我身邊生活。四周安靜，陽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說過的壹些話語是什麽意思，不知道她正做著的事情是為著什麽，不知道她是怎樣地、與我有所不同地依賴著這世界。她終日忙碌，不言不語。她的那些所有的，沒有說出口的語言，壹句壹句寂靜在她心裏，在她身體裏形成壹處深淵……”——《深處的那些地方》
“這時，遠處的天空越來越藍……突然，大地‘轟’地壹片金黃，太陽從群山間升起來了！似乎也在同壹時刻，羊群的咩叫聲突然密集起來，壹聲聲長呼短應。整條山谷都熱鬧起來。聽著這聲音，我們倦意更濃，猶在夢中。只覺得枕邊壹片透亮，被窩更加溫暖了。偶爾眨開條眼縫，從帳篷縫隙裏瞟到外面爐竈邊的人們正戀戀不舍地起身離開。遠壹點的地方有他們的牛羊，在朝陽裏聳動這點點金黃。”——《外婆的早飯》
“樹林裏地勢傾斜，低處東壹個西壹個到處泊著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裏水很清，不是很深。裏面魚很多，但都是那種細細碎碎、永遠也長不大的小魚苗子。壹群壹群精靈壹樣整齊地排列在壹處，頭朝著同壹個方向。靜下來的水，幹凈透明。幹凈的連水面的倒影都沒有，只有投向水底的陰影。水底的草，又深又密，鮮艷碧綠。這樣的水，似乎不是註滿了那方空間，而是籠罩著那方空間——似乎是很稀薄的水，或者是稍微濃稠壹點的空氣而已。” ——《秋天》
“不過現在是秋天。牛羊散在河邊，細心地啃食草地。河岸邊收割過的麥茬地泛著整齊的金黃，地勢起伏動蕩。有壹塊地正在被焚燒，青煙繚繞，煙氣蕩過來，聞起來是幹燥的香氣。我穿過煙霧走進麥茬地，啄木鳥‘奪、奪、奪’的敲擊聲在高處回蕩。擡起頭來，麥田四周白樺林的林梢，用白雪和金黃的顏色深入藍天。” ——《秋天》
“在金黃燦爛的麥茬地裏，壹棵高大莊嚴的冷杉筆直地站在秋天的正中央。只有它還蔥蘢碧綠地停留在夏季之中。大地金黃，遠山的山巔已堆起了銀白的積雪。” ——《秋天》
“那是死在憤怒中的事物，是有強烈的靈魂的。這靈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勝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麗的河彎……自然總是公平的，總會平息壹切突兀的情感。至於那些生來就對周遭萬物進行損害的，快樂而虛妄的靈魂，因為始終不能明白自己所做事情有何不妥，也會坦然輕松地過完壹生，又因為毫無遺憾而永遠消失。讓世界波瀾不起。但願如此。”——《狗》
“我所知道的羊，於牧人而言，並非僅僅是作為食物而存在著——更是為了‘不孤獨’而存在似的。還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溫和的，那些正忍耐著的……我所能感覺到的這壹切與羊羔有關的美德，以我無法說出的方式匯聚成海，浸漬山野，無處不在。我不相信這樣的生活也能被改變，我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方式有壹天會消失。”——《懷揣羊羔的老人》
“鴿子是壹種很感人的、音樂壹般的鳥兒。尤其在天空很藍很藍的清晨裏，它們在天空反復地盤旋，反復地飛呀，飛呀。仿佛正在無邊無際地找尋著什麽，仿佛要在天空那壹處打開什麽……飛呀，飛呀，越飛天越藍。仿佛世間的另壹處都有人開始懇求它們停止了——鴿子在藍天中盤旋，那樣的情景真讓人受不了……心都快碎了似的。不知道鴿子逐漸接近的事物是什麽……”——《在橋頭見過的幾種很特別的事物》
“魚缸裏水面平靜，這水面如同皮膚壹樣敏銳地感知著疼痛，並且不可觸動。魚在透明中靜止，是透明中靜止的壹團色彩，似乎快要滲開了去，卻壹直沒有。魚又緩緩遊動，透明中全是寂靜的歌聲。我們躺在暗處的床上，頭往魚缸那邊扭去，看到壹束光線從裂開的雲隙中迸出，穿過狂風暴雨，穿過狹小的窗戶，穿過壹室寂靜的灰塵，傾斜地投向魚缸。金魚清潔純粹的、燦爛鮮艷的身子，在那束光線中平穩地來去，如同這混沌世界中壹顆靜穆明澈的寶石——面對那樣的寶石，即使是壹顆已經開始老去的、粗糙的心，也能看出奇跡來……”——《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