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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的散文詩

壹條不很整潔的裏裏,壹幢壹樓壹底的屋內,桌上的煤油燈放著黃

暈的興,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慘淡,像反而增了些陰黯。桌旁坐著個

老婦人,手裏抱壹個大約不過兩周歲的孩子。那老婦人是普通的型式,

額上雖然已畫著好幾條皺紋,還不見得怎樣衰老。只是她的眼睛有點兒

怪,深陷的眼眶裏,紅筋牽牽地,發亮;放大的瞳子註視孩子的臉,定

定地,淒然失神。她看孩子因為受突然的打擊,紅潤的顏色已轉得蒼白,

肌肉也寬松不少了。

近來,那孩子特別地會哭,猶如半年前剛屢奶的時候。仿佛給誰驟

然打了壹下似地,不知怎麽壹來就拉開喉嚨直叫。叫開了頭便難得停,

好比大暑天的蟬兒。老婦人於是百般地撫慰,把自己年輕時撫慰孩子的

語名壹壹背誦了出來。可是不大見效,似乎孩子嫌那些太古舊太拙劣了。

直到他自己沒了力,壹壁嗚咽,壹壁讓眼皮壹會開壹會閉而終於闔攏,

才算收場。

今晚那老婦人卻似感得特別安慰;到這時候了,孩子的哭還不見開

場,假若就這樣倦下來睡著,豈不是難得的安靜的壹晚。然而在另壹方

面。她又感得特別不安;不曉得就將回來的阿弟怎麽說法,不曉得幾天

來醒裏夢裏系念著的可憐寶貝到底有沒有著落。晚上,在她,這幾天真

不好過。除了孩子的啼哭,黃暈的燈光裏,她仿佛看見隱隱閃閃的好些

形像。有時又仿佛看見鮮紅的壹灘,在這裏或是那裏,——這是血!裏

外,汽車奔弛而過,笨重的運貨車有韻律地響著鐵輪,她就仿佛看見壹

輛汽車載著被捆縛的兩個,他們的手足上是累贅而擊角有聲的鐐銬。門

首時時有輕重徐疾的腳步聲經過,她總覺得害怕,以為或者就是找她同

孩子來的。鄰家的門環兒壹聲響,那更使她心頭突地壹跳。本來已屆少

眠年齡的她這樣提心吊膽地嘗味恐怖的味道,就壹刻也不得入夢。睡時,

燈是不最點的,她怕樓上的燈光招惹另外的是非。也希冀前能得幹凈,

完全壹片黑。然而沒有用,隱隱閃閃的那些形像還是顯現,鮮紅的壹灘

還是落山的太陽般似乎盡在那裏擴大開來。於是,只得緊緊地抱住夢裏

時而嗚咽的孩子..

這時候,她註視著孩子,在她衰弱而創傷的腦裏,湧現著霧海般迷

茫的未來。往那方走才是道路呢?她壹毫也不能辯認。怕有些猛獸或者

陷阱隱在這霧海裏邊吧?她想十分九會的。而伴同前去冒險的,只這才

能學話的孩子;簡直等於孤零的壹個。她不敢再想,無聊地問孩子,“大

男乘的,妳姓甚?”

“張。”大男隨口回答。孩子於尚未解悟姓的意義的時候,自己的

姓往往被教練成口頭的熟語,同叫爹爹媽媽壹樣地慣習。

“不!不!”老婦人輕輕呵斥。她想他的新功課還沒弄得熟,有點

兒發愁,只得重行矯正他說,“不要瞎說,那個姓張!我教妳,大男姓

孫。記著,孫,孫..”

“孫。”大男並不堅持,仰起臉來看老婦人的臉,就這樣學著說,

發音帶十二分的稚氣。

老婦人的眼睛重重地閉了兩閉;她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閉兩

閉就表示心頭壹陣酸,周身經驗到哭泣時的壹切感覺。“不錯,姓孫,

孫。再來問妳,大男姓甚?”

“孫。”大男玩皮地學舌,同時伸手想去取老婦人頭上那翡翠簪兒。

“乖的,大男乖的。”老婦人把大男緊緊抱住,臉孔依貼著他的花

洋布衫。“隨便那個問妳,妳說姓孫,妳說姓孫..”聲音漸漸淒咽了。

大男的手臂給老婦人抱住,不能取那翡翠簪兒,“哇..”突然哭

起來了。小身軀死命地掙紮,淚水淌得滿臉。

老婦人知道每晚的常課又得開頭,安然而過已成夢想,便故作柔和

的聲音來嗚他:“大男乖的..不要哭呀..花囝囝來看大男了..坐

著紅橋子來了..坐著花馬車來了..”

大男照例地不理睬,喉嚨卻張得更大了,“哇..媽媽呀..媽媽

呀..”

這樣的哭最使老婦人傷心又害怕。傷心的是壹聲就如壹針,針針刺

著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屋墻很單薄,左右鄰舍留心壹聽就會起疑念。然

而給他醫治卻不容易;壹句明知無效的“媽媽就會來的”戰兢兢地說了

再說,只使大男哭得更響壹點,而且張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媽媽

從那裏來。

老婦人於是站起來走,把大男橫在自己的臂彎裏;從她那動作的滯

鈍以及步履的沈重,又見她確實有點衰老了。她來回地走著,背誦那些

又古舊又拙劣的撫慰孩子的語句。屋內的器物仿佛跟著哭聲的震蕩而晃

動起來,燈焰似在化得大,化得大,——啊,壹灘血!她閉了疲勞的眼,

不敢再看。耳際雖有孩子撕裂似的哭聲,卻同在神怪的空山裏壹樣,幽

寂得教血都變冷。

搭,搭,外面有叩門聲,同時,躺在跨街樓底下的那條癩黃狗汪汪

地叫起來。她嚇得壹跳,但隨即省悟這聲音極熟,壹定是阿弟回來了,

便匆遽地走去開門。

門才開壹道縫,外面的人便閃了進來;連忙,輕輕地,回身把門關

上,好像提防別的什麽東西也乘勢掩了進來。

“怎樣?”老婦人悄然而焦急地問。她恨不得阿弟壹顆心給她看,

讓她壹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壹切。

阿弟走進屋內,向四下看壹周,便壹屁股坐下來,張開了口腔喘氣。

是四十左右商人模樣的人,眼的四圍刻著纖細的皺紋形成永久的笑意,

眼睛頗細,鼻子也不大,額上漬著汗水發亮,但是他正感著了陣陣寒冷

呢。他見大男啼哭,想起袋子裏的幾個荸薺,但摸了出來授給他,“妳

吃荸薺,不要哭吧。”

大男原也倦了,幾個荸薺又多少有點引誘力,便伸兩只小手接受了,

壹壁抽咽壹壁咬著荸薺。這才讓老婦人仍得坐在桌旁。

“唉!總算看見了。”阿弟模著額角,頹然,像完全消失了氣力。

“看見了?”老婦人的眼睛張得可怕地大,心頭是壹種悲痛而超乎

悲痛的麻麻辣辣的況味。

“才看見了來。”

老婦人幾乎欲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訴她不應該這

樣魯莽,只得悵然地“喔!”

“阿姊,妳說世界上沒有壹個好人,是不是?其實也不壹定,像今

天遇見的那個弟兄,他就是壹個好人。”他感服地豎著右手的大拇指。

“就是妳去找他的那壹個不是?”

“是呀。我找著了他,在壹家小茶館裏。我好言好語同他說,有這

樣這樣兩個人,想來該有數。現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

指點我去認壹認他們的棺木。”他眉頭壹皺,原有眼睛四圍的皺紋見得

更為顯著,同時搔頭咂嘴,表示進行並不順利。“他卻不大理睬,說別

麻煩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長衫的,短褂的,誰記得清

這樣兩個,那樣兩個;況且棺木是不讓去認的。我既然找到了他,那裏

肯放手。我又同他說了,告訴他這兩個人怎樣地可憐,是夫妻兩個,女

的有年老的娘,他們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裏啼哭,叫著媽媽,媽媽,..

請他看老的小的面上發點慈悲心..唉!不用說吧,總之什麽都說了,

只少跪下來對他叩頭。”

老婦人聽著,淒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朦朧欲睡了,幾個

荸薺已落在她的袖彎裏。

“這壹番話卻動了他的心。”阿弟帶著矜誇的聲調接續說;永久作

笑意的臉上浮現真實的笑,但立刻就收斂了。“這叫人情人情,只要是

人,同他講情,沒有講不通的。他不像起先這樣講官話了,想了想嘆口

氣說,‘人是有這樣兩個的。誰不是爹娘的心肝骨肉!聽妳講得傷心,

就給妳指點了吧。不過好好兒夫妻兩個,為什麽不安分過日子,卻去幹

那壹些勾當!’我說這可不大明白,我們生意人不懂他們念書人的心思,

大概是——”

“噓..”老婦人舒口氣,她感覺心胸被壓抑得太緊結了。她同她

的阿弟壹樣不懂女兒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們同臉生橫肉聲帶

殺氣的那些囚徒決不是壹類人。不是壹類人為什麽得到同樣的結果?這

是她近來時刻想起,致非常苦悶的問題。可是沒有人給她解答。

“他約我六點鐘在某路轉角等他。我自然千多萬謝,那裏敢怠慢,

提早就到那裏去等著。六點過壹歇,他果真來了,換了平常人的衣服。

他引著我向野裏走,壹路同我談。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見聞偏同無賴漢壹般撩撥著他,

使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樣說出來,太傷阿姊的心了,說不定她會

昏厥不省人事。——兩個人向野裏走。沒有路燈。天上也沒有星月,是

悶郁得像要壓到頭頂上來的黑暗。遠處樹同建築物的黑影動也不動,像

怪物擺著陣勢。偶或有兩三點螢火飄起又落下,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

得眨眼麽?狗吠聲同汽車的嗚嗚聲遠得幾乎渺茫,似在天末的那邊。卻

有微細的嘶嘶聲在空中流蕩,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蟲子。早上還下雨,

濕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見,好幾回險些兒跌倒。那弟兄嘴唇粘著支紙

煙,壹壁吸煙壹壁幽幽地說,“他們兩個都不行,沒有壹點氣概,帶出

來就索索地抖,像兩只雞。面色灰了,妳看我,我看妳,眼淚水直淌,

想說話又說不上。妳知道,這樣的家夥我們就怕。我們不怕打仗,擡起

槍來壹陣地扳機關,我想妳也該會,就只怕擡不動槍。敵人在前面呀,

開中的,開不中的,妳都不知道他們面長面短。若說人是捆好在前面,

壹根頭發壹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動手,那就怕。沒有別的,到底明明

白白是壹個人呀。更其是那些沒有壹點氣概的,眼淚水濺到妳手上,抖

得妳牙齒發軟,那簡直幹不了。那壹天,我們那個弟兄,上頭的命令呀,

縮了好幾回,才皺著眉頭,砰地壹響開出去。那曉這就差了準兒,中在

男的臂膀上。他痛得壹陣掙紮。女的呼娘呼兒直叫起來,像個發了狂。

老實說,我心裏難受了,回轉頭,不想再看。又是三響,才算結果了,

兩個染了滿身紅。”那弟兄這樣敘述,聽他的似乎氣都透不來了;兩腿

僵僵地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放下就會踏著個骷髏。然而總得要走,只

好緊緊跟隨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貼著他的背心。

老婦人見阿弟瞪著細眼凝想,同時又搔頭皮,知道有下文,愕然問,

“他談些什麽?他看見他們那個的麽?”

他們怎樣“那個”的,這問題,她也想了好幾天好幾夜了,但終於

苦悶。槍,看見過的,兵,警察背在背上,是烏亮亮的壹根管子。難道

結果女兒女婿的就是這東西麽?她不信。女兒女婿的形像,真個畫都畫

得出。那壹處地方該吃槍的呢?她不能想像。血,怎樣從他們身體裏流

出來?氣,怎樣消散而終於斷絕?這些都模糊之極,像個朦朧的夢。因

此,她有時感覺到女兒女婿實在並沒有“那個,”會有壹天,搭,搭,

搭,叩門聲是他們特別的調子,開進來,是肩並肩活活的可愛的兩個。

但只是這麽感覺到自己,而且也有點模糊,像個朦朧的夢。

“他沒有看見。”阿弟連忙閃避。“他說那男的很慷慨,幾件衣服

都送了人,他得壹條外國褲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裏做。”老婦人瞇著眼凝視著燈火說。

“這沒看清,因為天黑,野裏沒有燈。濕泥地真難走,好幾回險些

兒滑跌;幸虧是皮底鞋,不然壹定濕透。走到壹處,他說到了。我仔細

地看,十來棵大黑樹立在那邊,樹下壹條壹條死白的東西就是棺木。”

他低下頭來了,微禿的額頂在燈光裏發亮。受了那弟兄“十七號,十八

號,妳去認壹認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時的心情,他不敢說,也

不能說。種種可怕的屍體,皺著眉咬著牙的,裂了肩洞了胸的,鼻子開

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即將踢開棺木板壹齊撞到他身上來。心情是超

過了恐懼而幾乎麻木了。還是那弟兄劃著幾根火柴提醒他“這就是,妳

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面看。起初似乎是

蠕蠕而動的蛇樣的東西,定睛再看,這才不動,是墨筆寫的十七,這壹

邊,十八,兩個外國號碼。“甥女兒,我看妳來了,”他默默祝禱,望

她不要跟了來,連忙逃回小路。——這些不說吧,他想定了,接續說,

“他說棺木都寫著號碼,他記得清楚,十七十八兩號是他們倆。我們逐

壹認去,認到了,壹橫壹豎放著,上面外國號碼十七十八我識得。”

“十七,十八!”老婦人忘其所以地喊出來,臉色淒慘,眼眶裏明

瑩著僅有的淚。她重行經驗那天晚上那個人幽幽悄悄來通報惡消息時的

況味;驚嚇,悲傷,暈眩,寒冷,種種攪和壹起,使她感覺心頭異樣空

虛,身體也似飄飄浮浮地,不倚著壹點什麽。她知道搭,搭,搭,叩門

聲是他們特別的調子,開進來,是肩並肩活活的可愛的兩個,這種事情

絕不會有的了。已被收起,號碼十七,十八,這是鐵壹樣的真憑實據!

壹陣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虛的心裏直冒起來,淚膜底下的眼珠閃著猛獸似

的光芒,“那輩該死的東西!”

阿弟看阿姊這樣,沒精沒采回轉頭,嘆著說,“我看棺木還好的,

板不算薄。”——分明是句善意的謊話。不知怎麽,同時忽然起了不可

遏的疑念,那弟兄不要記錯了號碼吧。再想總不至於,但這疑念仍毒蛇

般鉆他的心。

“我告訴妳,”老婦人咬著牙說,身體索索地震動。睡著的孩子手

臂張動,似乎要醒來,結果翻了個身。老婦人壹壁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

繼續說,“我不想什麽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這樣的年紀,這樣

的命!”以下轉有郁抑的低訴。“妳姊夫去世那年,妳甥女兒還只五歲。

把她養大來,像像樣樣成個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

女婿是個清秀的人,我歡喜。她生兒子了,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她

右手下意識地撫摩孩子的頭頂)我歡喜。他們倆高高興興當教員,和和

愛愛互相對待,我更歡喜,因為這樣像人樣兒。唉!像人樣兒卻成十七,

十八!真是空地天坍下來,駭得我魂都散了。為了什麽呢?是我的女兒,

我的女婿呀,總得讓我知道。卻說不必問了。就是妳,也說不必問,問

沒有好處。——怕什麽呢!我是姓張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

喊,看有誰把我怎樣!”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燒著她的全體,語聲毫無顧

忌地哀厲而響亮。她拍著孩子的背又說,“說什麽姓孫,我們大男姓張,

姓張!啊!我只恨沒有本領處置那輩該死的東西,給年青的女兒女婿報

仇!”

阿弟聽呆了,懷著莫可名的恐懼,側耳聽了聽外面有無聲息,勉勉

強強地說,“這何必,就說姓孫又有什麽要緊。——喔,我想著了,”

他伸手掏衣袋。他記起剛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給他壹團折皺的硬紙,

說是那男的托他想法送與親人的,忘了,壹直留在外國褲子袋裏。他的

手軟軟地不敢便接,如遇怪秘的魔物;又不好不接,便用手心承受了,

松松地捏站,偷竊似地趕忙往衣袋裏壹塞。於是,本來惴惴的心又加增

老大的不自在。

“他們留著字條呢!”他說著,衣袋裏有銅元觸擊的聲音。

“啊!字條!”老婦人身體壹挺,周身的神經都拉得十分緊張。壹

種熱望(切念的人在叩門,急忙迎出去時懷著的那種熱望)壹忽兒完全

占領了她。女兒女婿的聲音笑貌,雖只十天還不到,似已隔絕了不知幾

多年。現在這字條,將訴說他們的壹切,解答她的種種疑問,使她與他

們心心相通,那自然成了她目前整個世界。

字條拿出來了,是撕破了的壹個聯珠牌卷煙匣子,印有好幾個指印,

又有壹處焦痕,反面定著八分潦草的壹行鉛筆字。

阿弟凝著細眼湊近煤油燈念這字條。“‘兒等今死,無所恨,請勿

念。’嗤!這個話才叫怪。沒了性命,倒說沒有什麽恨。‘懇求善視大

男,大男即兒等也。’他們的意思,沒有別的,求妳好好看養著大男;

說大男就是他們,大男好,就如他們沒有死。只這‘無所恨’真是怪,

真是怪!”他想起那弟兄告訴他的話,同時想起傳聞的“再二十年又是

壹打好漢”那種英雄氣概。既無所恨,為什麽要索索地抖,淚水直淌呢?

若不是他的甥女甥婿,簡直要看不起了。

“拿來我看,”老婦人伸手攫取那字條,定睛直望,像嗜書者想把

書完全吞下去那樣地專凝。但她並不識字。

室內十分靜寂;小孩的鼾聲微細到幾乎無聞。

雖然不識字,她看明白這字條了。豈但看明白,並且參透了裏邊的

意義,懂得了向來不懂的女兒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壹股新的生活力周

布全身,心中也覺充實了好些。睜眼四看,熟習的壹些器物同平時壹樣,

靜處在燈光裏。側耳聽外面,沒有別的,有遠處送來的唱戲聲,和著圓

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樓上去睡吧。”她立起來走向樓梯,嘴唇貼著

孩子的頭頂,字條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著母性的熱光,腳步比

先前輕快。她已決定勇敢地再提負壹回母親的責任了。

“哇..”孩子給顛醒了,並不張眼,皺著小眉心直叫,“媽媽

呀..”

壹九二七年十壹月四日作畢

(原載1927 年10 月《小說月報》18 卷10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