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
那些討薪的民工。那些從大平煤窯裏伸出的
148雙殘損的手掌。
賣血染上艾滋的李愛葉。
黃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著口水數錢的長舌婦。
發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遊擊戰的小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騎自行車的上班族。
無所事事的溜達者。
那些酒吧裏的浪蕩子。邊喝茶
邊逗鳥的老翁。
讓人壹頭霧水的學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賭徒、挑夫
推銷員、莊稼漢、教師、士兵
公子哥兒、乞丐、醫生、秘書(以及小蜜)
單位裏頭的醜角或
配角。
從長安街到廣州大道
這個冬天我從未遇到過“人民”
只看見無數卑微地說話的身體
每天坐在公***汽車上
互相取暖。
就像骯臟的零錢
使用的人,皺著眉頭,把他們遞給了,社會。
《我在壹顆石榴裏看見了我的祖國》
我在壹顆石榴裏看見我的祖國
碩大而飽滿的天地之果
它懷抱著親密無間的子民
裸露的肌膚護著水晶的心
億萬兒女手牽著手
在枝頭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臨盆的孕婦
我想記住十月的每壹扇窗戶
我撫摸石榴內部微黃色的果膜
就是在撫摸我新鮮的祖國
我看見相鄰的壹個個省份
向陽的東部靠著背陰的西部
我看見頭戴花冠的高原女兒
每壹個的臉蛋兒都紅撲撲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紅欲滴
我還看見石榴的壹道裂口
那些餐風露宿的兄弟
我至親至愛的好兄弟啊
他們土黃色的堅硬背脊
忍受著龜裂土地的艱辛
每壹根青筋都代表他們的苦
我發現他們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發現手掌的溝壑是無聲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葉子
它們沿著春風的誘惑瘋長
主幹以及許多枝幹接受了感召
枝幹又分蘗縱橫交錯的枝條
枝條上神采飛揚的花團錦簇
那雨水潑不滅它們的火焰
壹朵壹朵呀既重又輕
花蕾的風鈴搖醒了黎明
太陽這頭金毛雄獅還沒有老
它已跳上樹枝開始了舞蹈
我佇立在輝煌的夢想裏
凝視每壹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樹
如同壹個公民謙卑地彎腰
掏出壹顆拳拳的心
豐韻的身子掛著滿樹的微笑
高天厚土
江山是皇家的
河山才是我的祖國
壹條繩索
勒進高原的脊背
那道深深的血印子
是我淤塞了的黃河
我是我自己的囚 囚在它
渾黃的波濤裏
它那麽黃 深過我的膚色
青銅 菊花 絹帛
五谷豐登的萬頃秋浪
滄桑的黃土地
爬滿皺紋的溝壑
看到黃河我就心驚
九曲十八彎
長久地沖刷 不斷地沈積
壺口瀑布吐出幾多渾濁的名字
越來越高的黃河
是警句 是箴言
就在我頭上喧囂流過
《夏時制》
火車提前開走
少女提前成熟
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提前吹滅
精心策劃的謀殺案
白刀子提前進去
紅刀子提前出來
只是孵房的小雞拒絕出殼
只是入夜時分
月光不白
馬路上晨跑的寫實作家
在本來無車的時刻
被頭班車撞死 理解了
黑色幽默和荒誕派
老地點老時間赴約會的小夥
從此遇上另壹個女孩
躺在火葬場的死者
享年徒有虛名
莫名其妙被竊走壹小時陽光空氣
壹個個目瞪口呆
時間是公正的麽?
1989年
《楊克的當下狀態》
在啤酒屋吃壹份黑椒牛扒
然後“打的”,然後
走過花花綠綠的地攤。
在沒有黑夜的南方
目睹金錢和不相識的女孩虛構愛情
他的內心有壹半已經陳腐。
偶爾,從壹堆叫做詩的冰雪聰明的文字
伸出頭來
像壹只蹲在垃圾上的蒼蠅。
1994年
《在東莞遇見壹小塊稻田》
廠房的腳趾縫
矮腳稻
拼命抱住最後壹些土
它的根錨
疲憊地張著
憤怒的手 想從泥水裏
摳出鳥聲和蟲叫
從壹片亮汪汪的陽光裏
我看見禾葉
聳起的背脊
壹株株稻穗在拔節
谷粒灌漿 在夏風中微微笑著
跟我交談
頓時我從喧囂浮躁的汪洋大海裏
擰幹自己
像壹件白襯衣
昨天我怎麽也沒想到
在東莞
我竟然遇見壹小塊稻田
青黃的稻穗
壹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間
2001年5月
《天河城廣場》
在我的記憶裏,“廣場”
從來是政治集會的地方
露天的開闊地,萬眾狂歡
臃腫的集體,滿眼標語和旗幟,口號著火
上演喜劇或悲劇,有時變成鬧劇
夾在其中的壹個人,是盲目的
就像壹片葉子,在大風裏
跟著整座森林喧嘩,激動乃至顫抖
而溽熱多雨的廣州,經濟植被瘋長
這個曾經貌似莊嚴的詞
所命名的只不過是壹間挺大的商廈
多層建築。九點六萬平米
進入廣場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沒大出息的人,像我壹樣
生活愜意或者囊中羞澀
但他(她)的到來不是被動的
渴望與欲念朝著具體的指向
他們眼睛盯著的全是實在的東西
那怕挑選壹枚發夾,也註意細節
那些匆忙抓住壹件就掏錢的多是外地人
售貨小姐生動親切的笑容
暫時淹沒了他們對交通堵塞的報怨
以及剛出火車站就被小偷光顧的牢騷
趕來參加時裝演示的少女
衣著露臍
兩條健美的長腿,更像鷺鳥
三三兩兩到這裏散步
不知誰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參觀的皇家大院
我時不時陪外來的朋友在這走上半天
這兒聽不到鏗鏘有力的演說
都在低聲講小話
結果兩腿發沈,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樓的天貿南方商場
壹位女友送過我壹件有金屬扣子的青年裝
毛料。挺括。比西裝更高貴
假若脖子再加上壹條圍巾
就成了五四時候的革命青年
這是今天的廣場
與過去和遙遠北方的惟壹聯系
1998年11月26日
《熱愛》
打開鋼琴,壹排潔白的牙齒閃亮
音樂開口說話
打開鋼琴
我看見十個小矮人騎壹匹斑馬奔跑
縷縷濃雲在大海的銀浪上翻滾
壹條條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裏壹只只烏鶇眨動眼睛
搖搖晃晃的企鵝,壹分為二
胸和背涇渭分明?
生命是壹個整體
打開鋼琴
曹植來回踱著七步
黑夜與白晝,壹寸壹寸轉換
1994年2月24日
《逆光中的那壹棵木棉》
夢幻之樹 黃昏在它的背後大面積沈落
逆光中它顯得那樣清晰
生命的軀幹微妙波動
為誰明媚 銀色的線條如此炫目
空氣中輻射著絕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訴說生存的萬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災難
在壹種高貴氣質的涵蓋中?
我們深深傾倒
成為匍匐的植物
誰的手在擰低太陽的燈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這個季節裏看不見的花朵
被最後的激情吹向高處
我們的靈魂在它的枝葉上飛
當晦暗漸近 萬物沈淪
心靈的風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著壹切
《有關與無關》
禽流感跟雞鴨有關 甲流跟豬無關
非典跟果子貍關系依然曖昧
這不是醫學問題 是能言之人使動物擔替了罪名
竊書不為偷 薯條也不等於土豆
下跌都可以負增長名之
不會說話的動物 找不到律師為其辯誣
911與基地有關 真主黨跟真主無關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鬧不明白跟拉登有關無關
拉登就是壹只果子貍 在巖洞樹洞土穴中
與穿山甲 鼴鼠勾肩搭背 晝伏夜出
美國人要對付他也得變成野獸 有趣有趣
(美國的間諜衛星能拍攝大街上美女手腕上的分針
可為什麽拍不到拉登的手表?)
伊拉克與大油田有關 薩達姆跟大殺傷武器無關
奧巴馬的和平獎跟小布什有點沾親帶故
要不是小布什好戰 奧巴馬哪來的談和良機?
靠著賣火藥先富起來的歐洲
發獎給東征西伐的美國,好玩好玩
增兵是為了和平 反恐是為了休戰
前幾天兩個在長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點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人物的中國工人
他們被全車乘客投票表決丟進冰天雪地裏
在這個國家 很多人裝出跟民主無關
可有時他們不得不偷偷使用這個法寶
來對付那些比他們更弱小無助的人
《在野生動物園覺悟獸道主義》
此時我如此親近鳥類、獸類、蟲類
動物很美,植物很美
我和妳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卻遠離人類
曲水流觴,火烈鳥單腿站立
壹片火燒雲
深入水而高於水
吃案樹葉的考拉
此睡綿綿無絕期,睡眠很美
對白虎的奴役很醜陋
它們的表演很美
巨嘴鳥的長喙,大紅大黃
像壹把吹不響的號角
鸚鵡叫聲清脆,尾羽很美
三十五攝氏度的南方
臉上的汗滴掉在水泥地上
“呲”,像燒紅的鐵淬進冷水
妳是壹棵婀娜的樹
茂盛的秀發是帶甜汁的青草
手臂如搖曳的綠枝,滴翠的葉子
被野馬啃咬壹口
惹得羚羊奔跑,袋鼠跳躍
黑猩猩拌可愛的鬼臉
長尾猴上躥下跳,金雕驚起
我渴望像它們壹樣,往天上飛
在草地上撒野、打滾
它們在籠子裏看著衣冠楚楚的我們——
這是壹群如此奇怪的動物:
遮蔽知恥的身體和羞愧的心房
面孔裸露,冷漠的眼神帶著賞玩
將活潑潑的生命束縛
建造樊籠,囚禁孔雀的翎羽,響尾蛇的信子
雄獅高貴的頭顱……
我汗流浹背
從壹只猴的眼睛裏看到驚恐
我的身邊越來越擁擠
壹切動物都很美
熱愛它們,需要遠離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