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自身態度上的平和沖淡
周作人以他真誠、隨意的態度形成了樸實自然的作風。前期的小品文無論從取材、立意,以至行文各方面,都體現了從自己的真情實感出發,任意而談、信筆而寫的特點,只用平白無華的語言來造成幽雋淡遠的意態。
平等、平和的態度還讓他所述的對象,“兼收並蓄”,包容各家。這就形成了他散文內容“寬”而“雜”的特征,無論是對待自然界的生物還是人類,都以朋友的身份待之。如周作人在《蒼蠅》壹文中,曾對日本的俳句詩人小林壹茶的詩歌十分推崇,因為他能“以壹切生物為弟兄朋友,蒼蠅當然也是其壹”。並且特意舉了幾首詠蒼蠅詩為例。由此可見,他對於自然界的任何生物都是“疼愛有加”,把它們放在與人類平等的地位去抒寫。對待讀者,周作人也能保持自己與讀者之間人格與心理的平等,形成了其散文委婉、平和、溫潤的特色。
在平等、平和的基礎上,周作人開拓了中國現代散文的創作視野。他把散文寫成可細細品味、玩味的“小品” 。不點明主旨,而把文章變成了品味的過程,而不是結果。周作人在介紹他的文章經驗時,經常歸之為“不切題”,即盡可能的筆隨人意,興之所至地自然流瀉。他解釋說:“這好像是壹道流水,凡有什麽汊港灣曲,總得瀠洄壹番,有什麽巖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壹下子才往前去。”這不僅是行文的自然,同時也是行文的搖曳多姿與迂回、徐緩,表現壹種“筆墨趣味”。從這句話,我們也可以深刻體會出其文章的精髓之處了。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周作人後期在政治上產生了壹定的消極的態度。因而有些人便把他後期散文所表現的閑適的美也歸結為壹種消極性,認為他在中國最危急最黑暗的時代,用壹種閑適的美來陶鑄青年的靈魂,來消磨其鬥誌。這種在二三十年代相當流行的評論是把他在藝術上對“平和沖淡”的追求和他在政治上的脫離現實鬥爭直接聯系起來。到了今天,讀者的看法自然會隨著時間的改變,歷史的前進而有所不同。這種表現性靈、情趣的閑適小品文,出於抒情言誌的需求,用最平淡的講話來包藏深刻的意味。在生活的藝術下展示悠然的心情,體現了周作人其獨有的風度與幽閑的懷抱。
2、從取材上顯現出的平和沖淡
其散文取材隨便,想寫什麽就寫什麽,寫蒼蠅虱子、品茶飲酒、談狐說鬼、評古籍、玩古董等,內容駁雜,以其趣味性和知識性來吸引人。而且寫法隨便,想怎麽寫就怎麽寫,不嬌揉、不造作,沒有感情與筆墨的誇張,意蘊深遠,需要讀者細細品味。《吃茶》、《談酒》、《烏篷船》、《故鄉的野菜》等名篇所寫都是平平常常的事,平平常常的生活,雖無多大的思想意義,然其中另有壹番情趣和哲理,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山水之間也”。他所看中的是通過平凡的事物的描寫來抒寫自己的情懷,這是周作人的生活藝術在他的言誌小品中的表現。這種將雅趣與野趣融合,提煉而成的閑適沖淡的藝術趣味,是周作人散文的個性和靈魂。壹切都貫註著周作人的藝術趣味,壹切都因藝術的精煉而沖淡平和,連“杞天之憂”也只是淡淡的憂思,連寫初戀也只是淡淡的相思。這就是周作人獨立於人生的“人生藝術”,壹種有著鮮明風格、自我表現的言誌的藝術。而在這類散文中,也展現了作者學識之豐富。試想,如果沒有壹定的文化底蘊,沒有接觸到廣泛的生活,怎能寫出如此生趣盎然的作品。雖然後期的散文有“掉書袋”之嫌,但足可見作者的淵博學識。
熟悉周作人散文的人都會發現他散文中有壹種題材最引人註目,那就是“風”和“雨”的意象,感受著“雨天”的陰沈,風雨之苦寂,這些“水”的哲學讓周作人思考憂慮了壹生,他的不少散文就是這種思考與憂慮的結晶,而且水的外在聲、色與內在性格、氣質也深刻影響了周作人其人、其文。而其散文思想的澄明,色彩、氣味的清淡,情感的溫潤,無不聯系著“水”。在某種程度上,周作人的散文已經與“水”融為壹體。在他的《雨天的書》裏,這帶著“水氣”的文章顯現了作者本人的超脫和沖淡。朱光潛評價為:“在當時的散文作家中,除周作人很難找得第二個人能夠作得如此清淡的小品文字。”並把這種雋冷沖和的風韻歸結為三個特點:清、冷、簡潔。其中“冷”是他最顯著的特點。文章的冷正是作者心情之冷、人生態度上的冷的寫照,這是與周作人的文化心態分不開的。在他的思想中,有著對各種“熱”的否定,否定當時的熱血與熱情,預示了他日後的隱士之路。
3、與平和沖淡相輔相成的特色之筆
首先是簡素的特色。美文這種極具藝術性的散文小品,被周作人概括為“真實簡明”的。“真實”便是說真話,說自己的話;“簡明”則是對文字的要求。既名為小品,篇章必然大多短小簡潔,在《知堂說》這篇“小品”中,全文連標點符號在內還不到壹百四十字。文字不事藻飾,卻確有他壹向追慕的含蓄耐讀的“簡單味”,簡素與平淡顯得十分和諧。而周作人自己也曾說,他欣賞日本人“在生活上的愛好天然,崇尚簡素”。這八個字也正是他自己在文學藝術上的理想。這裏又有許多內容,如不求華綺,不施脂粉,本色天然.又如不誇張,不作態,不嘩眾取寵。又如不談深奧理論,只說平常道理,而有平易寬闊氣象。又如不求細紋密理,不用細針密線,只求大裁大剪,粗枝大葉,卻又疏勁有致。凡此都是周作人主張的天然簡素之美。他又把這壹切概括之曰:“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有壹個字曰簡單。”
關於初戀的回憶,通常總是濃的,而周作人回憶的初戀卻要說:“自己的情緒大約只是淡淡的壹種戀慕。”如此極力淡化感情,是根於他整個的人生審美標準。此種審美標準,表現在文學藝術上,就是愛好天然、崇尚簡素。
其次是腴潤的特色。以極短之文達到極淡之美的風格使他創作了許多出色的作品。
然而這種平淡不等於枯槁,相反地倒是要腴潤,用腴潤的筆將並不腴潤的事物寫得豐滿起來。首先,在內容方面,他在作品中融進了胸襟氣度的寬厚,融進了對生活的廣泛興趣和廣博知識。在《雨天的書·鳥聲》中即使幹枯的鳥聲也寫得很有情致。如:
“老鴰,鄉間稱為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壹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壹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幹枯之中到底還含有壹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喜歡的老烏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這是作者的迎春望春的心使他腴潤了。又如,《知堂說》區區壹百五十字幾乎壹句壹個轉折,寫得低徊趣味,簡短而不單調。周作人文章的清淡而腴潤,還表現在雍容淡雅的風神上。他善用長句子,若斷若連,結構松散中最能表達委婉曲折的語氣,紆徐蕩漾的意境,雍容淡雅的風神。他的清淡和腴潤的對立統壹,是清淡而不寡淡,腴潤而不肥膩的獨特的風格特色。
再次是詼諧的特色。助成平淡腴潤之美的,還有詼諧趣味,周作人早期的散文常常能將戰鬥性和諧趣統壹。他寫到壹個抽鴉片的人,“窮得可以,只剩下壹頂瓜皮帽前邊還燒成壹個大窟窿,乃是沈醉時把頭屈下去在燈上燒的,可見其陶然之狀態了。”這種詼諧使人微笑,也使人想哭。有時他出諸反語,正話反說,因此有相當濃郁的幽默味。詼諧幽默的字裏行間,讀者感覺到作者的智慧與技巧,體會到周作人筆下壹股時隱時顯、時濃時淡的苦澀味。這又正是真率自然的周作人自我心境的流露。
最後是辛辣的特色。周作人的散文固然力求和平委婉,但是決斷痛快之文,尖銳潑辣之文,劍拔弩張之文,仍然不少。如那種極端詼諧的明顯的反話,那甚至己超出幽默的範圍,而是在痛心疾首的說話了。這種辛辣的成分異於平淡腴潤的成分,調和在壹起,然而並不改變平淡腴潤的風味,其訣竅在於適度。就是說, 往往通篇平淡之中,間或有那麽幾句話、壹小段,是相異至相反的風味,但馬上能收回來,這就是適度。他正是極力追求這種紳士風度,雖然往往並不止於“略壹回顧”,回顧之中還會說幾句,甚至罵幾聲,但總是註意很快端正坐好,這樣的紳士風度便顯得不呆板,不單調,有變化,有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