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死了,故鄉還活著,並且是沒心沒肺地活著。不悲野草,不悲野花。
人們面對這土地,如此陌生,如此冷漠。那些在我心裏種下的草,再也長不出來了。也許多年以後,我的孩子問我童年的野草,我早已答不上來,再也不能和他們壹起分享這草木的經書……
壹、與村莊有關的草
說起故鄉的草,我就覺得有趣。
妳聽那些名字,多像村裏的長輩啊。麥家公,是不是像村西頭臨河而居的二大爺。麥家公,長得和面條菜有點相似,但是身子骨還行,盤在壹起,很健碩。只是吃起來,味道不甚理想,於是被村人所屏蔽。聽爺爺說,在饑荒歲月,這麥家公也能吃,那時,這草是救命恩人,只是如今,它被人冷落了。
馬唐,總是覺得它不像壹種草,倒像壹個人的名字。春天來了,這個人在田野裏叫馬唐,那個人也叫馬唐。叫著叫著,馬唐就成了鄉村的名草。有時覺得這名字還挺文雅的,不是太俗。上了年紀的人,不樂意叫它馬唐,喜歡叫它蟋蟀草,這名字我喜歡,妳想,馬唐趟過春,趟過夏,肯定已經茂密如叢了,那深秋的蟋蟀,在草下蝸居,貧而快樂,很像那個“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
這草,看到了遊子,正滿含著熱淚,遙望故鄉,以致於失了明,它就用壹味果實,去醫治,壹鍋湯水,即可明目,也只有它能做到,在故鄉,它名聲甚好。
看到草,莫名地想起“可憐”壹詞,我覺得在故鄉,最可憐的草應該是豚草,這種草,人多會躲避,它能引起過敏性哮喘和皮炎。它,註定和人交不成朋友,命運可想而知,斬草除根,是人對它的壹貫立場。
在故鄉,最常見野草是小蓬草,這草像個美人,腰身筆直,葉密密的。且枝葉也不臃腫,壹種氣質,在草木間彌漫。它在平原上,品讀人性,它文雅簡單。它安靜地長著,從不橫生枝葉。
還有壹種草,不得不說,故鄉叫它疙巴草,細細的,頸很瘦弱,但是卻很有韌性。它趴在土地上,枝上生須,鉆進土裏,起初看似不起眼,不幾天,這裏就會青翠壹片。人們喜歡把這草,纏繞在壹起,用它捆住割下的草。牛羊的草,多半靠它馱運回來。其實,這草的韌性,遠遠比不上牛筋草,在故鄉,牛筋草是草中之王。它葉莖結實,根系發達,壹個人想要從地裏拔出,多半會用上吃奶的力氣,所以這種草,在故鄉,壹般沒人願意動它,如果不影響莊稼生長,人們多半睜只眼、閉只眼。
二、與中藥有關的草
在故鄉,有些草是不祥的。譬如貓貓眼,它學名叫做澤漆,就像壹個人有大小名壹樣。它蝸居在土地上,這種草,葉子不大,但毒性不小。在平原上,這種草是孤獨的。它的鄰居,都是人類的寵臣,而它卻被打入冷宮。如果不小心用手摸了它,且用這手揉了眼睛,毫無疑問,第二天妳就會出洋相,眼腫得讓臉變了形狀,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會小心翼翼地去割它,把它堆在壹起,拉進村裏的老中醫的家裏,去換壹些油鹽錢。
草,和中醫關系甚大。中醫裏有很多草,都是故鄉的常客。扁蓄,聽名字,讓我想起神醫扁鵲,這種草,敢用神醫的姓,是不是很牛。牛,要靠實力,它能利尿,能治療黃疸。同樣是利尿,還有壹種草,叫車前子,也叫車前草。在故鄉,車前子不受人待見。只有我村的中醫喜歡,它說,這草裏有故事,主角叫霍去病。我很感興趣,催他講下去,他說霍去病出征,人都渴得尿不出,可是馬卻沒事,最後壹看,馬正吃前面的草,因此叫這車前的草,叫做車前子,壹直叫到現在。
治病的草,在故鄉很多。譬如婆婆納,葉子小,開藍色的花,不大,壹看就小家子氣,但它補腎壯陽。怪不得小時候,常見我村的二狗,用這草熬藥喝。村裏人見他,常常取笑,但是我不懂,在這裏,我找到了笑他的根源。
地錦草,很漂亮,小葉,紅頸。像個隱士,隱居草叢裏,沈默不語,在土地上枯榮。但是,每年當我痢疾時,母親常用這草給我熬藥喝。草,很安靜地長著。但是肚子裏,卻有大學問,腹有詩書氣自華,它壹出口,就是救命的箴言。
地黃,是壹種善良的草,它像壹個鄰家女孩,文靜漂亮。它的花如燈籠,模樣或似倒懸的鐘。紅紫色的花,很漂亮。地黃,在故鄉,享受著崇拜。如若治病,地黃需研磨成藥,它比婆婆納更受歡迎。
草與女人,似乎聯系更緊密些。女人剜野菜,比男人更在行。但是,草不記她們的惡,仍用壹腔慈悲回報。麥瓶草和王不留行,都是專治女性病的草,女人如果月經不調,就會想起這些草。麥瓶草,又叫凈瓶,聽名字好似觀世音菩薩的凈水瓶,潤澤萬物。而王不留行,名字怪怪的,但是女人產後,不下奶,急壞了家裏人。壹些上了歲數的老人,便急忙跑到地裏,剜些王不留行來,煎水,服下。
有壹種草,叫曼陀羅,聽名字,像印度的移民。這草葉大,果實刺球狀,人不敢碰,紮手,長著長著,就炸裂了,仿若壹個脾氣火爆的男人,突然就發怒了。
這草,和壹個神醫有關。此人是三國的華佗,他用曼陀羅提煉出麻沸散,從此,中國的外科醫術,也進步了許多。
三、與食用有關的草
在故鄉,“吃”是壹個崇高的詞。
河南,是苦難之地,吃就是活命。在故鄉,女人掌握著竈臺的大權。她們喜歡剜野菜、吃野菜。也許,我自小出野裏,不是壹個五谷不分的人,但是面對野菜,我仍然難以辨別它們。
在故鄉,有壹種草叫灰灰菜,葉子泛白,可以入食,但是這種草,我壹直把它和綠莧菜混為壹談。後來,才知道綠莧菜葉大,且肥厚,是上佳的野菜。還有壹種野菜,和綠莧菜很相似,個頭,形狀,幾乎無甚差異,只是它的葉子泛紅,後來我才知道它叫凹頭莧。這兩種野菜,用熱水焯後,放上鹽,醬油,涼拌具佳。
雖說都是莧類,但有壹種草和它們不同,它不能吃。它叫鐵莧,故鄉叫它血布袋棵,如手被劃傷,摘壹片鐵莧的葉子,揉揉,放在流血處,很快就止住了血。
在故鄉,吃的最多的是馬齒莧,這種野菜,雖然有些酸意,但是葉肥厚,吃著過癮。它有九條命,是植物中的貓。曬不死。即使奄奄壹息,只要見壹滴雨水,馬上復活。後來才知道,這野草與神仙有關,後羿射日,僅剩的壹個太陽,就躲在馬齒莧下,它因救駕有功,封了功勛。
故鄉有壹種野菜,叫掃帚苗,身體龐大,是野草中的巨人。幼苗可食,鍋蒸涼拌具可。老了以後,也非無用之物,用鐵絲紮捆,便是壹把好掃帚。庭院無塵雜,多靠它。
它的果實,叫地膚子,多好聽的名字啊,壹聽名字就具有仙氣,似乎和《西遊記》裏的鎮元子,是壹個級別。
落葵,這名字好聽。我喜歡吃它,故鄉叫它木耳菜,葉厚且筋,炒菜很好吃。它果實紫色,和龍葵的果實相似,只是比龍葵的果實大壹些。要說龍葵,可能有人不懂是何方神聖,在豫東平原,如果說甜蜜豆,多半有人流口水,那果實,怎壹個“甜”字了得。
說起果實能吃的,還有壹種草。妳看,這土地上,隱藏著酸漿,它也叫燈籠草,默默無聞,像平頭百姓。它果實淡黃,入口,是那種酸酸的感覺。在故鄉,野果甚少,見到這酸漿,足以讓人興奮。
我喜歡檾麻,它的葉子闊大,母親常用它包住酵頭,放在南墻上曬著。它的果實,像壹朵閉合的蓮花,緊緊抱在壹起。籽是白色的,可以吃,等到籽變成黑色,說明它已人老珠黃。
有壹種很耀眼的草,和草莓壹樣,葉子,果實都很相似。故鄉叫它蛇莓,它果實紅彤彤的,多像壹個紅唇烈焰的女子,在百草之中誘惑著人。它是否能吃,我不知道,也不敢嘗。據說能吃,有消腫解毒的功效。
在故鄉,人們總是怕壹些色彩鮮艷的東西,如蘑菇,顏色鮮艷,多半是有毒,對於蛇莓,沒人敢學神農氏,壹個人,嘗嘗它。
寫到這,故鄉頓時清晰起來。
仿若野草,在我的記憶裏,就這樣蓬勃地長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曹文生 1982年生於河南杞縣,現客居陜西洛川。作品散見於《山西文學》《時代文學》《歲月》《紅豆》《延安文學》《星星詩刊》《河南詩人》《陜西詩歌》《詩歌雜誌》等雜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