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的第二年(1975)，我在縣裏開完知青會議之後……
那個雨夜
我唱著歌
走在壹條泥濘的路上
我追趕 我的村莊
我曾仰慕的那朵雲
落下來
濕透了我的衣裳
我的嘴唇
紅……紫……
顫抖了
我的整個身子顫抖了
涼。
泥濘的路
走向遙遠的地平線
去尋找被雲遮住的星光
路上
我身後的壹串腳窩
盛著我灑下的壹滴壹滴的力量
我疲倦
我餓
腳窩斷了
我倒在那個雨夜電的
壹條泥濘的路上
……
我唱的歌丟了
我用我顫抖的手
默默地摸索著顫抖的大地
仍然追趕著
我的村莊
前方——黑影綽綽
那是嗎？
那是
是我親手抹過泥的草房
——草房上落著鳥糞
燈下坐著我的幹娘
我
在那黃色的泥漿裏
在那能夠養育種子的泥漿裏
爬著
爬向那香噴噴的燈光
我追趕，我的村莊
呵，那個雨夜
丟了我的歌的雨夜
濕了我的記憶的雨夜
我的村莊
和我走在同壹條泥濘的路上
黃昏·路上
太陽，這金色的氣球
飄落了……
微笑著走來又壹個黃昏
（我在還沒有清掃的路上）
——糖紙象個孩子
在風裏奔跑著
撲上我的衣襟
我的童年除了這張糖紙
還有什麽呢？
在我衣襟後面
跳動著我的壹顆老成的心
（我在飄浮著燈光的路上）
——還有壹些人
和我同樣走著
因為天黑了
互相都很留神
我走得很快
——明天是個更繁重的日子
路面上我的影子
象撲向明天的雲
（我用我年輕人的速度走著）
我到家了
窗口，那纏著媽媽思緒的燈光
照著我
我輕輕敲著門
路上行人少了
我的身後——
灑滿燈光的路上
飄著足音的路上
只有
風
老人 呵！城市 晚 風……
晚風哼著壹支歌走在街上
街，疲乏了
靜靜地躺在城市的懷裏
路燈，流淌著
象啤酒壹樣顏色的光
啤酒
裝在透明的高腳杯裏
翻騰著無數個白色的氣泡
氣泡裹著無數個話題
破了
在這飯桌上流淌
“……關於國家
關於昨天、今天
關於酒的濃度和質量……
晚風，是在壹個個窗口
壹個個院庭
聽到這些天天都有人絮叨
而壹天比壹天新鮮的話題
於是
它把這些話題譜上曲子
輕輕地唱……
晚風哼著壹支歌走在街上
它離開了居民區
走進夜宵商店
走進電報大樓
走進科研所和工廠
然後，它把它的歌
放在了那些地方
那些地方閃著忙碌的身影呵
為了明天
勞累了壹天的城市
沒有脫下工裝 壹條長長的晾衣繩
沾滿了陽光
從壹棵樹連到另壹棵樹上
我拿著壹本《中國歷史》
走向我的學校
路竟這樣長
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走過長長的
風也在奔走的街道
灰塵也在戲嬉的小巷
來到這晾衣繩下
發現我的衣服臟了
真臟！
每壹絲布紋
都浸透了惡酸的潮濕的
記憶和墨汙的悲傷
我渴望洗壹洗
很渴望呵
我是年輕人
需要美、整潔和幹爽
現在，有條件了
清亮亮的水在嘩嘩地流淌
壹條長長的晾衣繩
沾滿了陽光
當我又在奔走的時候
沿著新修整的長長的街道，小巷
我看到
太陽底下
恬靜地笑著各種顏色
各種樣式的服裝 小鎮人物 ——我又來到了我下鄉的那個小鎮，住了兩個星期。
那裏的人，我是難忘的。
A
黃昏。小鎮。
壹位大嫂
在這暗紅色的寂靜裏
倚著壹扇門
那是扇破了幾個小洞的門
我從門前走過
……麻繩
夕陽的金線
那灰白的鞋底
又象是壹片雲……
——大嫂在納著鞋底
在縫補著壹個黃昏
我從門前走過
她突然擡起頭
輕輕嘆了壹口氣
她的雙眼緊盯著我的腳
我的腳下
響著黑皮鞋鋥亮的聲音
我加速走著
門前的寂靜被我踏碎——
她推門進屋去了
我走向了遠方
這同是為了
迎接壹個沒有嘆息的早晨
呵，早晨
在我穿皮鞋走著的路上
在大嫂香噴噴的夢裏
……早晨
B
小鎮的邊上
有塊林子
我在那裏邊走邊想
四年前……
……那個姑娘……
（那是個采野菜的姑娘）
早晨她背著筐
（筐裏裝著“酸漿”）
在林子裏走著
走到我的身旁
她羞羞答答地壹個笑
敲開了我這
從沒有開過的愛的心房
（那是個打柴的姑娘）
黃昏 她背著柴
（柴象石頭壹樣沈）
在杯子裏走著
走到我的身旁
我忽然在想
我和她……
……這怎麽可能
我的嘆息敲著夕陽
她在林子裏走著
幾片枯黃的葉子
輕輕落在她的頭上
……粗布花襖
飄進了
冒著炊煙的那間草房
已經四年了
聽說她出嫁了
婆家就在這個鎮上
她還在林子裏走呵
采野菜
打柴
……
象過去壹樣
現在
我走出了那個林子
我希望
在我走的這條路上
見到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