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聲明,這十首只代表我的個的喜好,純粹並且主觀。另外,和七言絕句相差無異的四句型七言樂府沒有計算在內,否則王之渙的涼州詞鐵定會入選。還有,同壹作者的七絕只選擇自己比較入眼的壹首,畢竟總得雨露勻沾不是?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其它的絕句我都能說出好來,最起碼能附庸風雅地振振有辭,唯獨這壹首讓我無言以對,直接發呆,整個人就在這二十八個字裏癡了,醉了,死了。腦海裏壹片空蒙,不知心歸何處,身在何方?如果非要說優點,顏色、聲音、動物、植物、人物、時節、景色、音律、意象、心情……無壹不備,無壹不妙。給我造成的後遺癥就是,每次讀起來我都恨不得回到那個夜晚,哪怕傾盡所有,也要瘋狂地尋找那壹艘小船,然後長跪在張繼的身後,表達自己的膜拜之情。張曉風在她的散中說那是壹場“不朽的失眠。”,是的,在哪個夜晚,整個大唐的天地精華都灌註在他的身上,紫微附體、文昌加身。
就這樣,壹個失意的人,壹場不朽的失眠,成就了壹首無法復制的神品。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嫦娥》
極致簡單的壹個場景,屏風、燭影、銀河、晨星,四個意味深長的元素巧妙地疊架起來,勾勒出壹幅無法釋懷的畫面。屏風之珍貴襯托生活不俗,可偏偏卻用“燭影深”來襯托人的輾轉難眠,無須任何抒情,孤獨與寂莫瞬間噴湧。這還不算,偏偏還要有銀河和晨星來雪上加霜。十四個字,將壹個人的孤獨意味毫無保留地伸展出來。按理來說,詩寫到這裏已經盡了,可是作者妙筆壹轉,又進了壹步。仿佛撕開了傷口,直指本心。關於這首詩,歷來的解讀比較多,在這裏直接略過,只看本意就好。
是不是當初壹個錯誤的選擇,就會讓自己走上了另壹條路,只剩下壹個人慢慢地品嘗痛苦,而更痛苦的,就是沒有假如,也無法回頭。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烏衣巷》
這首詩天下聞名,聞名到只要談及懷古名篇,便不可不提。此詩妙就妙在全詩沒有壹句感嘆或抒情,甚至連人物都沒有。白居易有首類似之作,“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說的也是感懷人間變化,通過明確的詞匯,如“寥落”、“寂寞”,再加對人物的描寫來表達壹種世事無常的蒼涼。但老劉這首詩,甚至連這些詞匯都沒有,全篇用壹半說景色,讓“野草”、“夕陽”自帶了滄桑屬性,然後筆鋒壹轉,加了“燕子”又讓詩句秒變清新,筆鋒又轉,這只燕子的去向更加濃了歲月變遷的味道。
我拜服的是,全詩並沒有作者明確的觀點或感情,客觀入骨,卻偏偏讓妳感慨萬千。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壹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早發白帝城》
錢鐘書先生說“詩可以怨”,後輩如我深以為然。古詩寫憂愁容易,寫到“不怨”真是少到可憐。青蓮的這壹首不但“不怨”,而且灑脫磊落,仙氣十足!是的,這壹首的仙氣直逼千古,無可抗手。如果不看作者只看詩意,這哪裏凡人,壹日千裏,過山萬重,分明是誤入凡間的神仙中人好不好?更難得的是詩中的大氣和胸懷,不染凡塵,不系凡心,隨心而欲,隨身而行。想想都有壹種把自己融化到天地之間的悸動。詩仙當時的心情小編沒有資格去揣測,但如此脫乎塵上超脫挺拔的感覺,千年之下,讀起來都疏狂放達,氣韻橫飛。
好吧!忍不住要來上壹瓶白酒遙酹古人了!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
富含技巧的詩詞比比皆是,但若是寫到饒有情趣,雅致盎然,讓人眼前壹亮卻是難上加難。能把詢問行卷這種有些俗氣的行為寫得如此不落俗套又充滿意趣,還不惹人厭煩,真心是讓我五體投地。慶餘同誌通過洞房後拜去見公婆這壹系列的活動作為比喻,憑借淺淺的敘述,把自己的害怕、不安、期待等心情和詩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完美合體,毫無違和。它本身就是壹首絕佳的閨詩,卻偏偏另有所指,又指到如此生動而不扭捏,真是讓人擊節不已。後來張藉也以相同技巧回贈了壹首,壹時間傳為佳話。
當然歷史上還有壹首類似技巧的詩也是名傳千古:“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同樣的雙層含意,同樣的曼妙絕倫。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張泌·《寄人》
古人真的是浪漫萬分,壹封寄出或沒有寄出的情書都寫得如此唯美溫存。我想不論哪個女人看到這封情書,都會無法拒絕地愛上這個男人吧?詩中描寫很是簡單,只是說夢裏重逢,極盡欣喜,兩個人走在回廊,輕撫欄桿,慢聲細語,分別之時更是難舍難分。看到此處,小心臟都軟了下來,以至於連天上的月亮都被感動得壹塌糊塗,為他們灑下了溫柔的月光。全詩含蓄到爆,字裏行間那層層疊疊的情意濃到化不開,委婉清新,把俗念寫得幹凈分明,還有壹種淡淡的惆悵鎖在每個字裏。
以詩為信,說盡相思,莫過於此。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壹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杜牧·《遣懷》
前人說:“魏晉人物晚唐詩”,指的就是風流。當然這種風流並不是指生活作風,而是指人物的性情、魅力和雅致。單以七絕而論,杜牧堪稱君王級別,三百首裏七絕篇中以樊川為最便是明證。這首詩在小編眼裏意味無窮,只是平鋪直敘地說自己十年來的放蕩生活,而這種放蕩貌似還真是與女人牽扯不清的那壹種。如此毫無正能量,毫無品性情懷的作品偏偏起個名字叫《遣懷》,就不得不令人心痛了。是的,不論十年中是不是沈淪墮落,他都被貼上了壹個“青樓薄幸名”的標簽。於是,詩人把它變成了自嘲,並落在紙上。所有的委屈、失意、辯解、痛恨、冷漠、孤獨壹個字也沒有,壹句也不說,只是輕輕點頭,微然壹笑。好吧,妳們說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原來,壹個人可以悲傷到這種地步!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壹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小編選這首詩的初衷並不是因為最後壹句品性高潔和深具君子之風。完全只是因為前兩句的音律美到心神不寧。是的,詩歌,首先應當是壹種音樂。平仄相間,起承頓挫,吟哦之間,文字宛如樂符壹般從唇齒中彈奏開來。沒有任何的配樂,單單是文字的誦讀,就已經是壹首絕妙的樂曲了。詩詞的最大魅力不就在於此麽?詩經是民歌,楚辭是歌賦,樂府是可以唱的,詩是必須吟哦的,詞也是按譜填的,至於元曲更是如此。這壹首詩小編最愛的就是前兩句,壹醉如死!知道麽,哪怕不明白詩意,讀起來也是節奏感爆棚,而且韻腳也用得好,上平七虞裏的那些字本身就自帶情感天賦,而且全部點滿。
那壹顆顆字裏的淡然獨處和從容寧靜,亦如空谷幽蘭,讓人情不能已。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以前壹直沒覺得這首詩好在哪裏?除了最後壹句薄有小資情調以外,真的是太平常了。尤其是前兩句,哪怕是初學寫詩詞的人都不會這樣去寫,毫無新意,毫無格調。壹直到有壹天,看到傅庚生先生的壹本書,他在書中這樣評價這首詩,“雄渾蒼涼,耐人循諷”,正是因為這首詩沒有任何修飾、沒有景物、更沒有那些虛擬或想象的元素堆砌,極致尋常的寫實,簡無可簡的敘述,反倒是將世事繁雜、人情冷暖,滄桑變化說得無比通透,讓人悵然若失。如果說老禹錫的那首《烏衣巷》尚有雕琢痕跡,那麽這壹首絕對的渾然天成。
以至於像我這種粗鄙的凡夫俗子,要過好多年之後才有幸發現它的好來!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陳陶·《隴西行》
前兩句壯懷激烈,殺氣沖天,頗有精忠報國的氣概。只是,只是後兩句毫無過渡地急轉直下,從戰場直霍然轉到家裏,以思念丈夫的妻子做為做為收尾。讓人讀罷心中大慟!為國捐軀錯了麽?思念丈夫錯了麽?讓人妻離子散對麽?使得國破家亡對麽?連作者都給不出答案來,只有無盡的嘆息。最讓小編情傷的就是最後兩句,原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並不是絕望,而是無盡的等待,永遠也等不到的等待。總聽人說“哀莫大於心死”,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便想,那種痛徹入骨的等待想必比心如死灰更加斷腸吧?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能比等到了絕望更讓人悲傷?所有的幻想和希望都碎落壹地,拾揀不起。
千年之下,讀之尚且心碎,何況當時的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