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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寫的所有現代詩 - 百度

尺八

象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

三桅船載來了壹枝尺八。

從夕陽裏,從海西頭,

長安丸載來的海西客。

夜半聽樓下醉漢的尺八,

想壹個孤館寄居的番客

聽了雁聲,動了鄉愁,

得了慰藉於鄰家的尺八。

次朝在長安市的繁華裏

獨訪取壹枝淒涼的竹管……

(為什麽年紅燈的萬花間,

還飄著壹縷淒涼的古香?)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

象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

三桅船載來壹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島的花草。

(為什麽年紅燈的萬花間,

還飄著壹縷淒涼的古香?)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

海西人想帶回失去的悲哀嗎?

斷章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寂寞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壹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裏操勞,

他買了壹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艷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圓寶盒

我幻想在哪兒(天河裏?)

撈到了壹只圓寶盒,

裝的是幾顆珍珠:

壹顆晶瑩的水銀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壹顆金黃的燈火

籠罩有壹場華宴,

壹顆新鮮的雨點

含有妳昨夜的嘆氣……

別上什麽鐘表店

聽妳的青春被蠶食,

別上什麽古董鋪

買妳家祖父的舊擺設。

妳看我的圓寶盒

跟了我的船順流

而行了,雖然艙裏人

永遠在藍天的懷裏,

雖然妳們的握手

是橋!是橋!可是橋

也搭在我的圓寶盒裏;

而我的圓寶盒在妳們

或他們也許就是

好掛在耳邊的壹顆

珍珠——寶石?——星?

音塵

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心上:

是遊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條虛線旁的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壹點,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妳猜妳那兒

準是壹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壹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裏的鹹陽古道,

我等到了壹匹快馬的蹄聲。

距離的組織

想獨上高樓讀壹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壹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壹把土。

忽聽得壹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舊元夜遐思

燈前的窗玻璃是壹面鏡子,

莫掀帷望遠吧,如不想自鑒。

可是遠窗是更深的鏡子:

壹星燈火裏看是誰的愁眼?

“我不能陪妳聽我的鼾聲”

是利刃,可是劈不開水渦:

人在妳夢裏,妳在人夢裏。

獨醒者放下屠刀來為妳們祝福。

魚化石(壹條魚或壹個女子說)

我要有妳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妳真象鏡子壹樣的愛我呢,

妳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半島

半島是大陸的纖手,

遙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樓已有了三面水

可看而不可飲的。

壹脈泉乃湧到庭心,

人跡仍描到門前。

昨夜裏壹點寶石

妳望見的就是這裏。

用窗簾藏卻大海吧

怕來客又遙望出帆。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從妳走了。”

“自從妳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壹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於巢嗎?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裏盛壹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隔江淚

隔江泥銜到妳梁上,

隔院泉挑到妳杯裏,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妳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壹片輕喟,

今朝收兩朵微笑,

付壹枝鏡花,收壹輪水月……

我為妳記下流水賬。

燈蟲

可憐以浮華為食品,

小蠓蟲在燈下紛墜,

不甘淡如水,還要醉,

而拋下露養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壹起發,

白帆蓬拜倒於風濤,

英雄們求的金羊毛,

終成了海倫的秀發。贊美吧。

蕓蕓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夢死地,

也畫了佛頂的圓圈!

曉夢後看明窗凈幾,

待我來把妳們吹空,

象風掃滿階的落紅。

妝臺(古意新擬)

世界豐富了我的妝臺,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圍我,

縱不廢氣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遊絲該系上左邊的擔角。

柳絮別掉下我的盆水。

鏡子,鏡子,妳真是可憎,

讓我先給妳描兩筆秀眉。

可是從每壹片鴛瓦的歡喜

我了解了屋頂,我也明了

壹張張綠葉壹大棵碧梧——

看枝頭壹只弄喙的小鳥!

給那件新袍子壹個風姿吧。

“裝飾的意義在失卻自己,”

誰寫給我的話呢?別想了——

討厭!“我完成我以完成妳。”

白螺殼

空靈的白螺殼

孔眼裏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裏

卻有壹千種感情:

掌心裏波濤洶湧,

我感嘆妳的神工,

妳的慧心啊,大海,

妳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妳這個潔癖啊,唉!

請看這壹湖煙雨

水壹樣把我浸透,

象浸透壹片鳥羽。

我仿佛壹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燕子穿過象穿梭,

樓中也許有珍本,

書頁給銀魚穿織,

從愛字到哀字——

出脫空華不就成!

玲瓏嗎,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壹落到人掌握,

願得原始人喜歡,

換壹只山羊還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壹只盤桃。

怕給多思者拾起:

空靈的白螺殼,妳

帶起了我的愁潮!

我夢見妳的闌珊:

檐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於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妳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妳的宿淚。

無題(壹)

三日前山中的壹道小水,

掠過妳壹絲笑影而去的,

今朝妳重見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後好壹片春潮。

百轉千回都不跟妳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願意載妳

妳的船呢?船呢?下樓去!

南村外壹夜裏開齊了杏花。

無題(二)

窗子在等待嵌妳的憑倚。

穿衣鏡也悵望,何以安慰?

壹室的沈默癡念著點金指。

門上壹聲響,妳來得正對!

楊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鳶飛,魚躍;青山青,白雲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條皺紋,

這裏就差妳右腳─這壹拍!

無題(三)

我在門薦上不忘記細心的踩踩,

不帶路上的塵土來糟蹋妳的房間

以感謝妳必用滲墨紙輕輕的掩壹下

叫字淚不沾汙妳給我寫的信面。

門薦有悲哀的印痕,滲墨紙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盡人間的煙火

白手絹至少可以包壹些珊瑚吧,

妳卻更愛它月臺上綠旗後的揮舞。

無題(四)

隔江泥銜到妳梁上,

隔院泉挑到妳懷裏,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妳胸前;

妳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壹片輕喟,

今朝收妳兩朵微笑,

付壹支鏡花,收壹輪水月……

我為妳記下流水帳。

無題(五)

我在散步中感謝

襟眼是有用的,

因為是空的,

因為可以簪壹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為是有用的,

因為它容了妳的款步。

像壹個天文家離開了望遠鏡,

從熱鬧中出來聞自己的足音。

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

伸向黃昏去的路像壹段灰心。

忙碌的螞蟻上樹,

蝸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檻上

看厭了,看厭了;

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覺。

蟪蛄不知春秋,

可憐蟲亦可以休矣!

華夢的開始嗎?煙蒂頭

在綠苔地上冒壹下藍煙吧?

航海

輪船向東方直航了壹夜,

大搖大擺的拖著壹條尾巴,

驕傲的請旅客對壹對表——

“時間落後了,差壹刻。”

說話的茶房大約是好勝的,

他也許還記得童心的失望——

從前院到後院和月亮賽跑。

這時候睡眼朦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鄉認壹夜的長途

於窗檻上壹段蝸牛的銀跡——

“可是這壹夜卻有二百浬?”

淘氣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遊魚嚙妳的素足,

叫黃鸝啄妳的指甲,

野薔薇牽妳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妳午睡的口胭。

我窺候妳渴飲泉水

取笑妳吻了妳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妳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妳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妳在我對面的墻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獨自在山坡上,

小孩兒,我見妳

壹邊走壹邊唱,

都厭了,隨地

撿壹塊小石頭

向山谷壹投。

說不定有人,

小孩兒,曾把妳

(也不愛也不憎)

好玩地撿起,

像壹塊小石頭

向塵世壹投。

記錄

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

我喝了壹口街上的朦朧,

倒象清醒了, 伸壹個懶腰,

掙脫了多麽沈重的白日夢。

從遠處送來了壹聲"晚報!"

我吃了壹驚, 移亂了腳步,

丟開了壹片皺折的白紙:

去吧, 我這個壹天的記錄!

入夢

設想妳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著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與疏疏的樹影,

枕著壹個遠去了的人

留下的舊枕,

想著枕上依稀認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舊主的舊夢的遺痕,

仿佛風流雲散的

舊友的渺茫的行蹤,

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箋上

正如歷史的陳跡在燈下

老人面前昏黃的古書中……

妳不會迷失嗎

在夢中的煙水

中南海

聽市聲遠了,像江潮

環抱在孤山的腳下,

隱隱的,隱隱的,

比不上

滿地的蟲聲像雨聲

更比不上

滿湖荷葉的雨聲像風聲,

——啊,輕輕的,輕輕的,

蘆葉上湧來了秋風了!

我不學沈入回想的癡兒女

坐在長椅上

惋惜身旁空了的位置,

可是總覺得丟了什麽了,

到底丟了什麽呢,

丟了什麽呢?

我要問妳鐘聲啊,,

妳仿佛微雲,沈壹沈,

蕩過天邊去。

墻頭草

五點鐘貼壹角夕陽

六點鐘掛半輪燈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過在做做夢,看看墻

墻頭草長了又黃了

水成巖

水邊人想在巖石上刻壹點字跡:

大孩子見小孩子可愛,

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

母親想起了自己發黃的照片

堆在塵封的就桌子抽屜裏,

想起了壹架的瑰艷

藏在窗前幹癟的扁豆莢裏,

嘆壹聲“悲哀的種子!”——

“水哉,水哉!”沈思人忽嘆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積下了層疊的悲哀。

小時候我總愛看夏日的晴空,

把它當作是壹幅自然的地點:

藍的壹片是大洋,白雲壹朵朵

大的是洲,小的是島嶼在海中;

大陸上顏色深的是山嶺山叢,

許多孔隙裂縫是冷落的江湖,

還有港灣像是望風帆的歸途,

等它們報告發現新土的成功。

如今,正像是老話的蒼海桑田,

滿懷的花草換得了壹把荒煙,

就是此刻我也得像壹只迷羊

輾轉在灰沙裏,幸虧還有蔚藍,

還有仿佛的雲峰浮在縹渺間,

倒可以擡頭望望這壹個仙鄉。

傍晚

倚著西山的夕陽,

和呆立著的廟墻

對望著:想要說什麽呢?

怎又不說呢?

馱著老漢的瘦驢

匆忙的趕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敲道道兒──

枯澀的調兒!

半空裏哇的壹聲

壹只烏鴉從樹頂

飛起來,可是沒有話了,

依舊息下了。

大車

拖著壹大車夕陽的黃金,

騾子搖擺著踉蹌的腳步,

穿過無數的疏落的荒林,

無聲的揚起壹大陣黃土,

叫坐在遠處的閑人夢想

古代傳下來的神話裏的英雄

騰雲駕霧去不可知的遠方──

古木間湧出了浩嘆的長風!

水分

蘊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綿,

容過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妳每個隙間,

我記得我有握水的喜愛。

忽然我關懷出門的旅人:

水瓶!讓駱駝再多喝幾口!

願妳們海綿壹樣的雨雲

來幾朵,跟在他們的塵後!

雲在天上,熟果子在樹上!

仰頭想吃的,涼雨先滴他!

誰敢擠壹滴檸檬,然後嘗

我這杯甜而無味的紅茶?

我敬妳壹杯,酒吧?也許是。

昨晚我做了澆水的好夢:

不要說水分是柔的,花枝,

擡起了,擡起了,妳的愁容!

古鎮的夢

小鎮上有兩種聲音

壹樣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鑼,

夜裏是梆子。

敲不破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姑娘有多大年紀。

敲沈了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三更了,妳聽哪,

毛兒的爸爸,

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在夢裏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1932

道旁

家馱在身上像壹只蝸牛,

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

倦行人挨近來問樹下人

(閑看流水裏流雲的):

"請教北安村打哪兒走?"

驕傲於被問路於自己,

異鄉人懂得水裏的微笑,

又後悔不曾開倦行人的話匣

像家裏的小弟弟檢查

遠方歸來的哥哥的行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