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多多是壹個默默寫作不愛出聲的詩人。在上世紀70年代,多多是國內 為數不多的現代詩歌的探索者之壹,其代表作品《瑪格麗和我的旅行》、《手藝》、《致太陽》等等,早已成為漢語詩歌的寶貴財富。而在旅居歐洲的十幾年間,以其傳回國內的傑出詩作,多多在內地詩歌圈裏獲得了普遍的尊敬。
多多是朦朧詩派的代表詩人之壹,盡管他自己並不認為自己朦朧(他說,“我壹直是很清晰的。”)1970年代初,多多寫下了壹些“帶有叛逆及強烈見證色彩”的詩歌。“手能夠折下鮮花/嘴唇能夠夠到嘴唇/沒有風暴也沒有革命/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獻的酒/能夠這樣活著/可有多好……”(《能夠》1973年)詩人寫下了那個年代人們再普通不過的願望。“花仍在虛假地開放/兇惡的樹仍在不停地搖曳/不停地墜落它們不幸的女兒/太陽已像拳師壹樣逾墻而走/留下少年,面對著憂郁的向日葵……”(《夏》1975年)這首詩寫了詩人的憤怒與懷疑,“樹”仍然搖落“它們不幸的女兒”,接連不斷的“運動”不斷殺死自己的兒女,這裏面的關聯不言自明。而在《手藝——和瑪琳娜.茨維塔耶娃》(1973年)壹詩中,那種自詩人內心透出的對現實的絕望,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不應該忘記。
多多這個時期的詩歌已經表現出非凡的才華,盡管其中有些作品在語言上還有些隔和澀,但《致太陽》、《手藝》等作品在韻律上已臻於完美。
上世紀80年代末,在離開祖國之後的漂泊歲月裏,多多的創作熱情似乎保持得相當好,我沒有體會,不知道壹個離開母語環境的人是怎樣用母語寫作的。用多多自己的話說:“在中國,我總有壹個對立面可以痛痛快快地罵它;而在西方,我只能折騰我自己,最後簡直受不了。”
事實上,大多數旅居國外的詩人再也沒有了創作的高峰。而多多是個例外,這壹時期他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歌作品,其中包括為數不少的表現鄉愁的詩作。我特別喜愛這些作品。
“從指甲縫中隱蔽的泥土/我認出的祖國——母親/已被打進壹個小包裹/遠遠寄走……”(《在英格蘭》)幾次讀到這首詩,我都有欲淚的感覺,盡管他寫得很平靜,很克制。寫詩的人都知道,愛國題材是不能隨便碰的,弄不好就會虛假空洞,但這是真正的抒情詩,這樣的詩句妳讀壹次就記住了。
還有,“被來自故鄉的牛瞪著,雲/叫我流淚,瞬間我就流”(《歸來》),“妳父親依舊是妳母親/笑聲中的壹陣咳嗽聲/牛頭向著逝去的道路顛簸/而依舊是壹家人坐在牛車上看雪/被壹根巨大的牛舌舔到”(《依舊是》)。在這些深情的詩句中,我們讀得出詩人的心,多多是把故鄉的壹切都帶在身上流浪的人。
多多是壹個修辭大家,他也大概算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類人。在他的詩歌裏有很多奇特的句子:“我聽到滴水聲/壹陣化雪的激動”(《春之舞》1985)這真是奇妙的通感。
詩歌的可吟可誦和可記在當代詩歌中已經越來越少了,但是,多多的作品依然保有這壹美德,多多的詩歌有強烈的音樂感,他力圖挖掘詞語中隱藏的音樂,賦予詩歌音樂獨特的生命。讀多多的很多作品,妳都會情不自禁地想朗誦出來。
我們不妨讀壹下這樣的句子:“我怕我的心啊/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會由於快樂,而變得無用”(《春之舞》1985)只有誦讀,才能領受其中飽含的柔情。還有那首常常被人們提起的《居民》:“他們在天空深處喝啤酒時,我們才接吻/他們各處時,我們熄燈/我們入睡時,他們用鍍銀的腳趾甲/走進我們的夢,我們等待夢醒時/他們早已組成了河//在沒有時間的睡眠裏/他們刮臉,我們就聽到提琴聲/他們劃槳,地球就停轉/他們不劃,他們不劃//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末尾兩句,壹個重復句,加上壹個停頓,最後壹句就像溪水壹樣流淌出來。這就是音樂,每次讀到這裏,總是讓我想起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中的壹個結句。許多人覺得讀詩跟吃雞肋壹樣,而讀這樣的詩句真的是壹種享受,那種感覺實在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