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聯"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荊門,山名,在今湖北省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與北岸虎牙山隔江對峙,形勢險要,歷來有"蜀楚咽喉"之稱。楚國,今湖北壹帶在春秋戰國時期都屬於楚國。李白這首詩是寫於青年時期,即乘船順江離川之際。此時李白才二十四歲,是第壹次離開家鄉四川,比起他以後的走南闖北、浪跡天涯的壹生遊歷來說,荊門之行實在算不得什麽,可的確是他生平第壹次走這麽遠的路,又是乘船走水路,所以路途就顯得格外遙遠而漫長。到達荊門山下時,蜀中家鄉的山川已不復在望中,所以不論是在地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覺得離家鄉已經十分遙遠了,因而這首詩的頭兩個字就是"渡遠",他感到來到了壹個與家鄉完全陌生的地方,從蜀入楚,他在心理上,是把荊門山當做家鄉的最後壹個標誌,邁過這座山,就走出了家鄉,所以叫"荊門外"。第壹句這五個字兩組詞的確說明了李白的做詩雖然天縱豪情,但是壹旦寫起律詩來,同樣是非常註意字斟句琢、中規中矩的。
第二聯開始描寫楚地的山川景物,"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大江流到荊門山時,地勢已經漸趨平緩,眼界也隨之開闊起來,大荒,是遼闊無邊的原野。李白剛剛從兩岸高山夾峙的三峽中出來,隨著江船的東下,身後蜀中的群山已經越去越遠了,眼前是壹望無際的江漢平原,而長江從落差極大的三峽奔瀉而下,至此也漸次平靜下來,浩浩蕩蕩地流向這壹片廣袤的新天地。這壹聯是李白寫景的最著名的句子,壹般來說,李白的名句都是抒發內心的滿腔豪情的,如"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吟天姥吟留別》),都張揚著極其強烈的個性光芒,使人壹望便知是李太白的情懷與風格,而無人能望其項背。不過這壹聯卻純粹是寫景,而且與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抒懷》)句式相近,用詞相似,氣勢相當,同為唐詩中最華彩的樂章,而被許多評家放在壹起相提並論。我們知道,李白的精神世界是最容易為山川景物所打動、所感染的,當他突然面對壹個與自己二十多年來所熟悉的巴山蜀水完全不同的楚地的"平野"和"大荒"時,不但在視野上大為開闊,而且內心感到壹種無形的震顫,充滿了喜悅,他要迫不及待地隨著大江壹起,帶著自己年輕浪漫的心和建功立業的情,撲向這壹片嶄新的天地,"山隨平野盡",預示著作者在船到荊門山時,已將巴山留在身後,已把在蜀中生活的壹頁翻了過去,留在了記憶之中;"江入大荒流",是望眼遠眺,楚天遼闊,境界超遠,宣告了詩人在即將進入楚水之際,已經在憧憬壹種全新的人生歷程,要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忍不住躍躍欲試、大顯身手了。這壹聯實際上既是寫景,同時也是壹位有著遠大抱負的曠世英才,面對新生活,走向新世界時的真情告白呀!
第三聯"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然是寫景,不過用的是遠近結合、虛實相間的寫法。飛天鏡,天空中飛落的鏡子。海樓,按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說法就是,"海旁蜃氣象樓臺",即現在所說的"海市蜃樓"。荊門山以下,江流減緩,夜幕降臨,在平靜的江面上,可以看到有壹輪明月的影子在波光中浮動,明月與江水同時出現在筆下,都是李白最喜愛的入詩的景物,如就在出川途中寫的《峨眉山月歌》中也有"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詩意描寫,而將天象與人間物象之間的轉換和借用,也是李白浪漫情調的最好體現,如《望廬山瀑布》中的"疑是銀河落九天",這裏對江中的月影的感覺不似《峨眉山月歌》中的平鋪直敘,而是又進行了壹次擬人化的大膽聯想,月亮在這個夜晚,也不安心於獨自呆在寂寞的廣寒宮了,她從天上"下凡"來到了人間,跳入了江中,浮上了水面,宛如壹面明亮的鏡子,她隨著江面的漣漪而愈發顯得搖曳生姿,並且與江船壹起結伴前行,是那樣的情意綿長,含情脈脈。寫過柔美的夜景,李白意猶未盡,大筆壹揮,又勾勒出絢麗的日景,"雲生結海樓",月落之後,黎明降臨,天空彩雲,舒卷起伏,變幻萬千,不時出現海市蜃樓般的奇觀。可以斷定,初出四川的李白此時肯定沒有見過真正的海市蜃樓,但是他卻大膽地運用這壹在沙漠中才會出現的景物,來形容他面前那無限高遠的荊楚天地間變化莫測的景象。其中所傳遞出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李白此時那種出得峽來以後,豁然開朗的心態與躍躍欲試的豪情。"飛天鏡"也好,"結海樓"也好,在崇山峻嶺、江水湍急的三峽之中,是不可能領略的,現在不論是夜晚,還是晴日,都可以"極目楚天舒"了,以明亮如鏡的月影反襯江流的平緩,用層出不窮的雲樓襯托江天的遼闊,這壹聯詩,壹上壹下,壹遠壹近,白晝夜晚,明月彩雲,把作者本人壹直生活在蜀中,初次出峽,見到廣漠平原時的欣喜與振作壹覽無遺地合盤托出,使人們既欣賞了大自然的奧妙,又體會到了詩人那充滿年輕活力的脈搏,寫景即是抒情,狀物更是言己,從《渡荊門送別》的頷聯和頸聯這四句詩中,妳能說年輕的李太白不就已經儼然成為壹個融情入景的行家裏手?
全詩的最後壹聯也寫得十分精彩,"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正當李白陶然沈醉於荊楚大地神奇旖旎的風光而思緒萬千之時,船外那無語東流的江水卻不知怎的,引發了他思鄉的情懷。李白從小在蜀中長大,從"五歲誦六甲"開始,遍訪蜀中名山,早年讀書於江油縣的戴天山中,後來又遊覽峨眉,隱居青城,對蜀中的壹草壹木,都懷有深摯的情感。現在"辭親遠遊",乘船離開四川,如今已經遠離故土了,心中難免依依不舍,而這種對家鄉的留戀之情壹時又無處宣泄,結果聊勝於無地在江水中找到了寄托,他不說自己對家鄉的思念,卻說從家鄉來的江水壹路上對自己殷勤呵護,萬裏護送,這說看似無情卻有情的寫法使得全詩在結尾處顯得分外凝重含蓄。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說這聯結句"得象外於圜中,飄然思不窮。"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不過全詩直到結束也沒有壹個字提及"送別"朋友的離情別恨,看來這首詩並不是什麽贈別朋友,而是詩人自己在遠離故土之際向家鄉告別,所以,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這首詩題中說"詩中無送別意,題中(送別)二字可刪。"以這種形式來告別自己的家鄉,除了李白之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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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戍之卒,在歸途中的追憶唱嘆之作。
原文
采薇采薇1,
薇亦作止2。
曰歸曰歸3,
歲亦莫止4。
靡室靡家5,
玁狁之故6。
不遑啟居7,
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
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
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8,
載饑載渴9。
我戍未定10,
靡使歸聘11。
采薇采薇,
薇亦剛止12。
曰歸曰歸,
歲亦陽止13。
王事靡盬14,
不遑啟處。
憂心孔疚15,
我行不來16!
彼爾維何17?
維常之華18。
彼路斯何19?
君子之車20。
戎車既駕21,
四牡業業22。
豈敢定居?
壹月三捷。
駕彼四牡,
四牡骙骙23。
君子所依24,
小人所腓25。
四牡翼翼26,
象弭魚服27。
豈不日戒28?
玁狁孔棘29!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30。
今我來思31,
雨雪霏霏32。
行道遲遲,
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
莫知我哀!
釋譯
采薇菜啊采薇菜,
薇菜芽已破土鉆。
說回家啊說回家,
壹年已經過大半。
沒有家也沒有室,
只因玁狁來侵犯。
不能安坐與定居,
只因玁狁常為患。
采薇菜啊采薇菜,
薇菜莖葉多柔嫩。
說回家啊說回家,
心中憂思多深沈。
憂心如火猛烈燒,
又如饑渴實難忍。
駐守營地不固定,
沒人回鄉通音問。
采薇菜啊采薇菜,
薇菜莖葉變粗硬。
說回家啊說回家,
今年陽月又已臨。
王室公事無休止,
不能片刻享安靜。
憂思在心真痛苦,
我今遠行難歸省。
那是什麽花盛開?
棠棣爛熳壹叢叢。
高大馬車又誰乘?
那是將帥所專用。
駕禦兵車已起行,
四馬壯碩氣勢雄。
不敢安居戰事頻,
壹月三次捷報送。
駕起四馬驅車行,
四馬強壯神奕奕。
將帥乘車作指揮,
士卒靠車作掩蔽。
四馬步子多整齊,
弓飾象牙箙魚皮。
每天豈能不警戒?
玁狁侵擾勢緊急。
當初離家從軍去,
楊柳依依輕搖曳。
如今返鄉解甲歸,
雪花飄飄飛滿野。
道路長遠慢慢行,
又饑又渴愁腸結。
我的心中真悲傷,
誰知我有多淒切。
註釋
1.薇:豆科植物,今俗名稱大巢菜,可食用。 2.作:生。止:語助詞。 3.曰:說,或謂乃語助詞,無義。 4.莫:"暮"的本字。歲暮,壹年將盡之時。 5.靡:無。 6.玁狁(xiǎnyǔn):北方少數民族,到春秋時代稱為狄,戰國、秦、漢稱匈奴。 7.不遑:沒空。遑,閑暇。啟:跪坐。居:安居。 8.烈烈:火勢很大的樣子,此處形容憂心如焚。 9.載:語助詞。 10.戍:駐守。定:安定。 11.使:傳達消息的人。聘:探問。 12.剛:指薇菜由嫩而老,變得粗硬。 13.陽:陽月,指夏歷四月以後。 14.盬(ɡǔ):休止。 15.疚:痛苦。孔疚,非常痛苦。 16.來:回家。不來,不歸。 17.爾:"薾"的假借字,花盛開貌。維何:是什麽。 18.常:常棣,棠棣。 19.路:同"輅",高大的馬車。 20.君子:指將帥。 21.戎車:兵車。 22.四牡:駕兵車的四匹雄馬。業業:馬高大貌。 23.骙(kuí)骙:馬強壯貌。 24.依:乘。 25.小人:指士卒。腓(fěi):"庇"的假借,隱蔽。 26.翼翼:行止整齊熟練貌。 27.象弭:象牙鑲飾的弓。魚服:魚皮制成的箭袋。服,"箙"的假借。 28.日戒:每日警備。 29.棘:同"急"。 30.依依:柳枝隨風飄拂貌。 31.思:語助詞。 32.雨(yù):作動詞,下雪。霏霏:雪花紛飛貌。賞析
寒冬,陰雨霏霏,雪花紛紛,壹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鄉途中踽踽獨行。道路崎嶇,又饑又渴;但邊關漸遠,鄉關漸近。此刻,他遙望家鄉,撫今追昔,不禁思緒紛繁,百感交集。艱苦的軍旅生活,激烈的戰鬥場面,無數次的登高望歸情景,壹幕幕在眼前重現。《采薇》,就是三千年前這樣的壹位久戍之卒,在歸途中的追憶唱嘆之作。其類歸《小雅》,卻頗似《國風》。
全詩六章,可分三層。既是歸途中的追憶,故用倒敘手法寫起。前三章為壹層,追憶思歸之情,敘述難歸原因。這三章的前四句,以重章之疊詞申意並循序漸進的方式,抒發思家盼歸之情;而隨著時間的壹推再推,這種心情越發急切難忍。首句以采薇起興,但興中兼賦。因薇菜可食,戍卒正采薇充饑。所以這隨手拈來的起興之句,是口頭語眼前景,反映了戍邊士卒的生活苦況。邊關士卒的“采薇”,與家鄉女子的“采蘩”、“采桑”是不可同喻的。戍役不僅艱苦,而且漫長。“薇亦作止”、“柔止”、“剛止”,循序漸進,形象地刻畫了薇菜從破土發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莖葉老硬的生長過程,它同“歲亦莫止”和“歲亦陽止”壹起,喻示了時間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長。歲初而暮,物換星移,“曰歸曰歸”,卻久戍不歸;這對時時有生命之虞的戍卒來說,怎能不“憂心烈烈”。那麽,為什麽戍役難歸呢?後四句作了層層說明:遠離家園,是因為玁狁之患;戍地不定,是因為戰事頻頻;無暇休整,是因為王差無窮。其根本原因,則是“玁狁之故”。《漢書?匈奴傳》說:“(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雲雲。”這可視為《采薇》之作的時代背景。對於玁狁之患,匹夫有戍役之責。這樣,壹方面是懷鄉情結,另壹方面是戰鬥意識。前三章的前後兩層,同時交織著戀家思親的個人情和為國赴難的責任感,這是兩種互相矛盾又同樣真實的思想感情。其實,這也構成了全詩的情感基調,只是思歸的個人情和戰鬥的責任感,在不同的章節有不同的表現。
四、五章追述行軍作戰的緊張生活。寫出了軍容之壯,戒備之嚴,全篇氣勢為之壹振。其情調,也由憂傷的思歸之情轉而為激昂的戰鬥之情。這兩章同樣四句壹意,可分四層讀。四章前四句,詩人自問自答,以“維常之華”,興起“君子之車”,流露出軍人特有的自豪之情。接著圍繞戰車描寫了兩個戰鬥場面:“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壹月三捷。”這概括地描寫了威武的軍容、高昂的士氣和頻繁的戰鬥;“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這又進而具體描寫了在戰車的掩護和將帥的指揮下,士卒們緊隨戰車沖鋒陷陣的場面。最後,由戰鬥場面又寫到將士的裝備:“四牡翼翼,象弭魚服。”戰馬強壯而訓練有素,武器精良而戰無不勝。將士們天天嚴陣以待,只因為玁狁實在猖狂,“豈不日戒,玁狁孔棘”,既反映了當時邊關的形勢,又再次說明了久戍難歸的原因。《毛序》根據這兩章對軍旅生活的描寫,認為《采薇》是“遣戍役”、勸將士之詩。這與詩意不符。從全詩表現的矛盾情感看,這位戍卒既戀家也識大局,似乎不乏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因此,在漫長的歸途上追憶起昨日出生人死的戰鬥生活,是極自然的。
籠罩全篇的情感主調是悲傷的家園之思。或許是突然大作的霏霏雪花驚醒了戍卒,他從追憶中回到現實,隨之陷入更深的悲傷之中。追昔撫今,痛定思痛,怎能不令“我心傷悲”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寫景記時,更是抒情傷懷。個體生命在時間中存在,而在“今”與“昔”、“來”與“往”、“雨雪霏霏”與“楊柳依依”的情境變化中,戍卒深切體驗到了生活的虛耗、生命的流逝及戰爭對生活價值的否定。絕世文情,千古常新。今人讀此四句仍不禁棖觸於懷,黯然神傷,也主要是體會到了詩境深層的生命流逝感。“行道遲遲,載渴載饑”,加之歸路漫漫,道途險阻,行囊匱乏,又饑又渴,這眼前的生活困境又加深了他的憂傷。“行道遲遲”,似乎還包含了戍卒對父母妻孥的擔憂。壹別經年,“靡使歸聘”,生死存亡,兩不可知,當此回歸之際,必然會生發“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唐李頻《渡漢江》)的憂懼心理。然而,上述種種憂傷在這雨雪霏霏的曠野中,無人知道更無人安慰;“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全詩在這孤獨無助的悲嘆中結束。綜觀全詩,《采薇》主導情致的典型意義,不是抒發遣戍役勸將士的戰鬥之情,而是將王朝與蠻族的戰爭沖突退隱為背景,將從屬於國家軍事行動的個人從戰場上分離出來,通過歸途的追述集中表現戍卒們久戍難歸、憂心如焚的內心世界,從而表現周人對戰爭的厭惡和反感。《采薇》,似可稱為千古厭戰詩之祖。
在藝術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被稱為《三百篇》中最佳詩句之壹。自南朝謝玄以來,對它的評析已綿延成壹部壹千五百多年的闡釋史。王夫之《姜齋詩話》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壹倍增其哀樂”和劉熙載《藝概》的“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已成為詩家口頭禪。而“昔往”、“今來”對舉的句式,則屢為詩人追摹,如曹植的“始出嚴霜結,今來自露晞”(《情詩》),顏延之的“昔辭秋未素,今也歲載華”(《秋胡詩》之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