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逼仄的小巷,就可以看見運河了。
這個原本煙雨纏綿的水鄉,這些日子卻少了雨水的滋潤,使江南的早春霎時變得清朗起來。
人在水鄉走,時常感覺與時間相逆而行,步子也不由得放慢變輕,像要與從前會面似的,又生怕攪擾了它的睡夢,小心之下反倒顯得無所適從。
若不說名字,很難把這樣壹條在江南隨處可見的河流與歷史聯系起來說道。人與歷史經常是這麽壹種奇怪的關系,置身其中卻渾然不覺,相隔千裏又壹點就破。像眼前這道窄窄的水,向北逶迤而去,多少年來的使命就在不動聲色中完成。
由於是人工開鑿,河岸顯得較為齊整,與平素所見的水鄉景致相比,纖秀中多了幾分峻直。時下春色雖說尚淺,卻已能輕而易舉地染綠壹條河水,使人目光掠過時,自有壹種沈浸的安然。江南就是這樣,不需多少色調的鋪衍,只稍二三抹淡淡的柳煙,或是幾簇經冬不褪的綠意,便能青翠了往事,朦朧了來日。
走在河岸上,兩邊照例是連綿不盡的黛瓦粉墻,所經年月既久,衰頹益增素色,透過層層疊疊的屋脊,遠處是渺無際涯的天……築巢於水邊,是人與水的兩情相悅,只是老屋子多了,舊日的氣息緩緩湧出,讓人不禁想到“經世”“隔年”之類詞語,細辨起來又盡是慣看桃花流水的淡然自若。雖說是白天,買賣還是懶洋洋的,幾間客棧並不敞著門迎納客人,主人斜倚門邊閑聊,或是搬張小凳坐在河邊凝望,壹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屋子裏是暗了些,眼神投到河裏則會感覺明快得多。對視與持守的關系,在水鄉無須多言;日子如同河水壹樣,沒有波瀾,沒有拐彎,送鶯聲花瓣老去,迎秋色冬霖到來,周而復始,纖塵不染。若不是偶爾踱過幾個路人,或是河對岸飄來壹股炊爨之氣,真會使人疑心這是個塵封了的所在,時光在此凝滯不前。
倒是岸邊的洗衣婦有些許聲響。石砌的臺階,終日與河水相激相擁,早已沒有壹點棱角。幾個婦人蹲在臺階上,擺開洗衣桶,嘩啦啦的聲音頓時響成壹片,搓洗,滌蕩,水面波紋翻卷。如果是在古時,想必還有梆梆的搗衣聲此起彼落,水花如珠玉四濺,溶溶的月色,如壹的心思,就此溫暖了旅人的牽掛。這些鉤沈於樂府詩歌裏的碎片,而今壹壹撿拾起來,便會悄然熨暖了過往而寒卻的情節,使美感暗中萌生。
壹座石拱橋高高跨在運河上,似彎月淩空、銀鉤倒懸,如此優美的弧度,讓柔波也樂於接受這凝定的倒影。不知多少年了,作為水鄉司空見慣的道具,拱橋起造的最初命題常常被人遺忘,而另壹重命題則幡然顯露。因為拱橋,人們過河走的不是最捷近的直線,而要慢慢上到高處,再緩緩踱下,步子自然變得紆徐;興致如果來了,憑欄極目遠處舒展的柳色,細聞風中飄來的淡淡的梔子花香,是不免要生發思古幽情,憶起運河上的綽綽往事的。矗立只是壹番宿命的告白,不可磨滅的記憶才構成橋的存在感。由此可知水鄉的橋向來不只是橋,時間的此岸與彼岸在此連接,彼岸高高揚起不可或缺的矜持,此岸則春華秋實了無痕,唯有人的思想兼呼吸。
與拱橋形成審美比照的是那壹排排水杉。壹個空間,兩種審美,再純粹的江南情懷也會情不自禁地被推向深邃。水杉,這種據說珍貴的樹種,走過壹季寒冬之後,依舊壹副傲骨嶙峋的樣子,對春天的召喚絲毫不加理會。這樣的挺立之姿,在處處弱柳嬌花的江南,難免顯得另類,即便到了春深時分,渾身披滿了羽狀的綠衣,也還是遮不住高峻清寒,讓人的眼神與之對視時,頗費躊躇。壹棵樹和生存的水土如此格格不入,其本身就像帶了謎,依稀導引著某種難解的走向。或許是寂寞的聖賢,或許根本不該是植物;又類似讀書人的脾氣,要不顧壹切地拿出來自傲壹番。
“小蓮莊”的命名實在是謙遜了,舊日主人的想法卻要復雜得多。在隱匿和炫耀之間設置重重玄機,虛虛實實,霧裏看花,也是某種存在的必然法則。心無料想的人們走進時,所見皆處心積慮,於是恍然之下就嘆出了狡黠的經世之道和自知之明。天色迷蒙,我坐在荷花池邊,看魚兒來回穿梭,寂寥卻如浮雲彌散。還是早春,十畝殘荷猶存,枝節壹根根戳在水裏,蕭條之下不難想見夏日的繁盛。前方香樟樹密立,紫藤蘿不離不棄,算來百年光陰不過是枝間壹縷清風。主人早已不在,空余亭臺、牌坊、宅第、書樓。壹座與巨大財富捆綁在壹起的莊園,怎麽說也無法褪色成黑白老照,即使夢粱逝去,也還有手掌摩挲間殘存的壹層金粉,隱隱閃亮。
偌大的廳堂內,人們想著極盛時期的闊綽。主人端坐其上,容貌雖不俊美,眉宇間卻透出果敢銳利之氣,壹揚眉,壹開口,皆深思熟慮、掂量有度。來自遠近各地的絲商們分列其位,雖說各懷謀算,卻也個個神色恭謙、言辭謹慎。家仆們來回穿梭,動靜恰到好處,主人的每個眼神、手勢都能心領神會,畢竟這裏的每壹場貿易博弈都直接關乎江浙壹帶的經濟溫度。附近的巴洛克式小樓內,舞會正在進行。法國玻璃和彩釉地磚在暗中閃亮,剛從西洋帶回的留聲機緩緩轉動,音樂如月光流淌,幾位俊彥淑女華服艷衫,輕輕摟住腰,款款搭上肩,舞步便挪移旋轉開來。溫存的耳語,吃吃的笑聲,晚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繼而模糊壹片,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夜已深,我推開木制的窗戶,看壹河波光粼粼閃動,欲訴還休似的詭異,水氣湧進來了,幽幽然是河底青草的香。夜蠱惑,風縹緲,人漸迷離。
壹艘又壹艘漕船往來如織,櫓聲交錯,纖繩縱橫,松木、皮貨、煤炭在此卸下,又裝運稻米、絲綢、茶葉、陶瓷北上。碼頭上,聲浪嘈雜,人、船、貨亂成壹片,船工不停地吆喝,搬運工光著膀子搬上搬下,貨主忙著結算交割,若逢驕陽當頭炙烤,碼頭更是要冒起煙來。而河水始終不以為然,在日復日年復年的漣漪晃動中,早已激不起承載實際需求的欲望。古鎮裏,各式商號林立,貨旗飄揚,從鎮口壹直蔓延到碼頭,財富在貨物進出間不斷膨脹。街上人頭攢動,其中不乏挾巨資以爭雄的俊傑,更不缺小生意人、無產者和破落戶,個個橫心潑膽鋌而走險,似乎不如此,就愧對了漢子的誌向和身邊的這條運河。
夜幕降下時,人如潮水退去,商鋪客舍的大紅燈籠漸次亮起,在暗中眨著眼,也點亮了主人的某種心思。掌櫃在油燈下嫻熟地撥弄著算盤珠子,時不時在賬本上寫幾筆,壹天的心情都記在臉上。小酒店裏,酒客醉意正濃,石板路上偶爾響過轔轔的車輪聲,運河邊上幾處忽忽閃動的船火是黑夜裏招睞的眼神。鎮子四周黑沈沈的,唯有西天壹鉤殘月,冷峭,漠然。
像是壹部沒有散場的獨幕劇,角色、布景、道具壹換再換,故事壹演再演,而舞臺只有壹個。日子忽忽向前,人們盯著眼前的劇情,又不免要在腦海裏回放過往的細枝末節,咀嚼古今交織的酸澀滋味——幕布,壹經開啟就不會合上。
運河的變化還是最小的,悠悠緩緩,壹臉的沈靜,不為時光而動容。與生命相滲透的歷史已隨生命消失而消失,我們僅僅是得到了它的倒影。如果我倒轉過來,彎腰低頭眺望那河水,這倒影又儼然是正相了。可是如何能持久?我終得回轉過來,再次凝視那水中的倒影,捕捉流逝的瀲灩波光,使它們成為今日的撫慰。
這樣倒也好吧,如果激起風浪,眼前就是壹片迷離,臨水沈思的納蕤思也將芳蹤不至;失去了對比,就失去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