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端午節詩句 - 桐花的文人高士

桐花的文人高士

梧桐是中國傳統的“比德”樹木,桐花因“母體”的關系,也因開放的時間、地點,與文人的落寞寡合以及高士的自愜自洽情懷有關。元稹、白居易的作品提升了桐花的品格,桐花從清明節氣、節日花卉而走向具備人格象征意蘊。

元稹vs白居易

月下賞花;落寞寡合;道德退守

白居易《見紫薇花憶微之》:“壹叢暗淡將何比,淺碧籠裙襯紫巾。除卻微之見應愛,人間少有別花人”[1]“別”即辨別、賞鑒;白居易給我們提供了兩個信息:元稹愛花、知花;元稹喜愛“黯淡”、淺碧之花。我們可以由此切入,“見微知著”,把握中唐詩歌題材、審美趣味的兩大變化。

市川桃子《中唐詩在唐詩之流中的位置——由櫻桃的描寫方式來分析》中註意到了中唐以後詩歌的變化:“……中唐詩……更關心具象的事物”、“自白居易、韓愈以降,……普遍流行欣賞植物的風氣”、“這個時期,許多植物都被人欣賞,它們的姿態描繪在詩中。愛花而至於自己種植,自然會觀察得更加細致,描寫得更加具體,而且感情會隨之移入到作為作為描寫對象的植物中去。”[25]人生理想、民間疾苦讓位於植物花卉,這確實是中唐以後詩歌題材的變化趨向,直接抒懷、直面人生讓位於“間接寄托”。這個變化在元稹、白居易的詩歌中體現地尤為深切著明,兩人都有大量吟詠花卉的作品。

中唐是封建社會的轉折點,也是中國美學史的轉折點;盛唐的氣勢恢弘、色彩華麗逐漸被精致小巧、色澤雅淡代替。暗淡、淺碧的紫薇花在中唐就引起了元稹、白居易等人的青睞,白居易就有《紫薇花》:“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的名句。略作分說的是,“紫薇花”之紫與盛唐備受推崇的牡丹名品“魏紫”之紫不同,壹為淡紫,壹為深紅。白牡丹、白菊花、白蓮等白色花系作品的大量出現更體現了美學潮流的轉變。“素以為絢”是中國古人的藝術哲學、審美理想;但是在世俗實踐層面,絢爛的紅色總是更容易被接受,淡紫、白色相對落寞、冷清。而在中唐以後,文人普遍的心態與視野由外放而轉為內斂,更關註身邊事物與自身命運;而屈原《離騷》的“善鳥香花,以比忠貞”的比興傳統因風雲際會而被激活;這就是淡紫、白色花卉中唐以降普遍見諸吟詠的“文化語境”。

元稹不獨“發現”了紫薇花,也“發現”了紫桐花,《桐花》:“朧月上山館,紫桐垂好陰。可惜暗淡色,無人知此心。舜沒蒼梧野,鳳歸丹穴岑。遺落在人世,光華那復深。年年怨春意,不競桃杏林。唯占清明後,牡丹還復侵。況此空館閉,雲誰恣幽尋。徒煩鳥噪集,不語山嵚岑。滿院青苔地,壹樹蓮花簪。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沈。爾生不得所,……”[1]桐花生長於山嶽之中,人跡罕至;開花時節又受到桃杏、牡丹的前後“夾擊”。既乏“地利”,也乏“天時”。通過時、地等物性特點來抒寫政治寄托是植物花卉吟詠的壹個常見模式[④]。中唐時期,黨爭、傾軋頻繁,元、白都是局中之人;桐花的落寞、暗沈其實是元稹心緒、處境的投射,桐花與元稹“異質“而“同構”。白居易《和答詩十首·答桐花》:“山木多蓊郁,茲桐獨亭亭。葉重碧雲片,花簇紫霞英。是時三月天,春暖山雨晴。夜色向月淺,暗香隨風輕。行者多商賈,居者悉黎氓。無人解賞愛,有客獨屏營。手攀花枝立,足蹋花影行。生憐不得所,死欲揚其聲。……受君封植力,不獨吐芬馨。”[1]是答贈元稹之作,“觀點”或有不同,但“原則”並無差異。

其後,元、白之間又有桐花酬贈之作,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淡不勝情,低回拂簾幕。葉新陰影細,露重枝條弱。夜久春恨多,風清暗香薄。是夕遠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違,非言官好惡。奏書金鑾殿,步屣青龍閣。我在山館中,滿地桐花落。”[1]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悠悠藍田路,自去無消息。計君食宿程,已過商山北。昨夜雲四散,千裏同月色。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夜深作書畢,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壹樹紫桐花。桐花半落時,復道正相思。殷勤書背後,兼寄桐花詩。桐花詩八韻,思緒壹何深。以我今朝意,憶君此夜心。”[1]元、白之間唱和之作大多樸素深摯,但是桐花唱和作品卻又別饒壹種風神蘊藉、暗淡低回之美。

我們統觀上文引述的元、白四首作品,會發現他們開創了新型的賞花情境:月下賞花;這也是中唐之後才開始流行的。月下賞花,素淡之花更加洗凈鉛華,這也與中唐的審美轉向契合;而代表盛唐審美的則是“國色朝酣酒”的旭日賞花。宋代以後,月下賞梅、月下賞荷均是典型的文人賞花情境,而元、白等中唐詩人則開啟了先路。明代黃姬水《醉起》“山中長日臥煙霞……壹簾月色覆桐花。”[26]就是月下賞桐花。

元、白的桐花唱和之作缺乏盛唐詩歌中的意氣相高,卻代之以惆悵、怨慕,這是儒家君子“獨善其身”的道德退守與勖勉。晚唐時期,元、白所開創的花卉題材詩歌唱和成為常見的詩歌題材與創作方式,這是文化心理上的壹脈相承,如陸龜蒙、皮日休的“白蓮”作品,再如陸龜蒙有《幽居有白菊壹叢,因而成詠,呈壹二知己》,司馬都、鄭璧、皮日休、張賁等人均有和作。

桐花落

元、白詩歌中出現了“桐花落”與“桐花半落”,“自開還自落”。梧桐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柔木”、“陽木”的代表、美好事物的象征,這是它的原型意義。在中國文學中,梧桐具有“語碼”的作用,能夠喚起我們對美好事物的豐富想象;從語言學上來講,這是它“聯想軸”上的作用。桐花雕零即是白居易所嘆的“世間好物不堅牢。”

但是,還有另外壹種意味的“桐花落”,即山中高士的自愜自洽,遺落世事、寵辱不驚。我們且先看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1]胡應麟評價此詩與《鳥鳴澗》:“讀之身世兩忘,寵辱不驚”;王國維《人家詞話》中所提到的“無我之境”庶幾近之。“桐花落”與辛夷花落旨趣相同。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山中最具典型的樹木當推松樹,松樹是中國傳統的“比德”樹木;倚松而坐是高士姿態,松子墜落是山中幽境。前者如宋代饒節:“間攜經卷倚松立,試問客從何處來”(《倚松詩集》序言,四庫全書本),饒節因之而被稱為“倚松道人”;後者如韋應物《秋夜寄丘員外》:“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1]

其實,梧桐也是山中常見的樹木,而且常常生於高崗、秀於山林;“據桐”而坐也是高士姿態,桐花墜落也是山中幽境。《莊子·齊物論》:“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據梧”遂成為典故,如梁元帝《長歌行》:“朝為洛生詠。夕作據梧眠。從茲忘物我。優遊得自然”[27](“梁詩”卷二十五)、李嘉祐《奉和杜相公長興新宅即事呈元相公》:“據梧聽好鳥,行藥寄名花。”[1]我們看“桐花落”的例子:

高翥《山堂即事》:“杜鵑聲裏桐花落,山館無人晝掩扃。老去未能忘結習,自調濃墨寫黃庭。”[28]

薩都剌《贈茅山道士胡琴月》:“茅山道士來相訪,手抱七弦琴藝張。準擬月明彈壹曲,桐花落盡曉風涼。”[29]

張啟元《遊嶧山記》:“桐花落盡,柏子燒殘;閑中日常,靜裏天大者,山中之受用也。”[30]

徐震亨《長林消夏》:“晞發行吟日正長,桐花落盡又新篁。”[31]

上引四首作品無壹與傷春、傷悲有關。高翥作品中雖然既有“桐花落”,又有“杜鵑聲”;但是主體情誌堅定,從而超越了“心為物役”的心物結構;“黃庭”是指道家經典《黃庭經》。徐震亨作品中所流露的則是宇宙萬物,消息生長的“活潑潑地”生機。

桐花鳳

《大雅·卷阿》:“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奠定了鳳凰與梧桐組合,朝陽、高崗的時空設定興象高遠、指涉多端。鳳凰與梧桐可以是盛世祥瑞,如許景先《奉和禦制春臺望》:“瑞氣朝浮五雲閣,祥光夜吐萬年枝。蘭葉負龜初薦祉,桐花集鳳更來儀”[1];也可以是賢才致用,如民諺:“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也可以是《古詩十九首》:“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式的男女依附,如章孝標《古行宮》:“天子時清不巡幸,只應鸞鳳棲梧桐。”[1]

然而,本文的“桐花鳳”之“鳳”並非指鳳凰,而是壹種美艷小禽,又稱“桐花鳥”。“桐花鳳”與“桐花”的關系指涉與鳳凰與梧桐的關系指涉息息相關。桐花鳳即幺鳳,在古代詩文中常常與“綠毛麽鳳”、“羅浮鳳”、“倒掛子”相混。而根據今人翔實考證,“桐花鳳”乃雀形目花蜜鳥科的“綠喉太陽鳥”,而“綠毛麽鳳”、“羅浮鳳”、“倒掛子”,緣其“倒掛”的生態特征,則為分類上屬於雀形目極樂鳥科[32]。

桐花鳳之淵源

《太平禦覽》卷九五六引《莊子》“空門來風,桐乳致巢”司馬彪註:“門戶空,風喜投之。桐子似乳,著葉而生,鳥喜巢之。”莊子以兩種現象形象地說明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空穴來風”自有科學道理,“桐乳致巢”則孳乳了後代的桐花鳳、桐花鳥。宋代陳翥《桐譜》記載:“(紫桐花)自春徂夏,乃結其實,其實如乳,尖長而成穗,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是也。”其《西山十詠·桐乳》吟詠“桐乳”性狀:“吾有西山桐,厥實狀如乳。含房隱綠葉,致巢來翠羽。外滑自為穗,中虛不可數。輕漸曝秋陽,重即濡綿雨。霜後威氣裂,隨風到煙塢。……”

桐花鳳之流行

唐代,桐花鳥、桐花鳳之說流行,張鷟《朝野僉載》卷六:“劍南彭蜀間有鳥大如指,五色畢具。有冠似鳳,食桐花,每桐結花即來,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謂之‘桐花鳥’,極馴善,止於婦人釵上,客終席不飛。人愛之,無所害也。”李德裕《畫桐花扇賦並序》雲:“成都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末,有靈禽五色,來集桐花,以飲朝露。”[33]張鷟沿襲舊說,認為桐花鳥以桐花為食;而李德裕則記載桐花鳳是以朝露為飲,只是棲息於桐花之間。不過,兩人的作品卻有***同的指向,即桐花鳳的蜀地特征。李德裕的賦、序影響很大,是言及桐花鳳的常見“話頭”。《畫桐花鳳扇賦》雲:“美斯鳥兮類鹓鶵,具體微兮容色丹。彼飛翔於宵漢,此藻繪於冰紈。雖清秋而己至,常愛玩而忘飡”,後人認為,這是蜀地工藝扇之始。

司空圖《送柳震歸蜀》:“桐花能乳鳥,竹節競祠神”[1]與《送柳震入蜀》:“夷人祠竹節,蜀鳥乳桐花”[1]兩首作品言及蜀地的地域風情,均出現了桐花鳥。劉言史《歲暮題楊錄事江亭》:“垂絲蜀客涕濡衣,歲盡長沙未得歸。腸斷錦城風日好,可憐桐鳥出花飛”[1],桐花鳥也是成都壹景。釋可朋《桐花鳥》:“五色毛衣比鳳雛,花深叢裏只如無。美人買得偏憐惜,移向金釵重幾銖”[1]則幾乎就是張鷟《朝野僉載》的復述。

桐花鳳之繼盛

蘇軾

北宋,關於桐花鳥、桐花鳳之說更盛,樂史《太平寰宇記》、宋祁《益部方物略記》、蘇軾《東坡誌林》三部地理、博物、筆記作品都有相關記載。這應該跟晚唐以迄北宋蜀地文化、蜀地文人的影響有關,尤其是蘇軾,不止壹次地在作品中提及家鄉故物桐花鳳。我們且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十二:“(益州)桐花色白至大,有小鳥,燋紅,翠碧相間,毛羽可愛。生花中,唯飲其汁,不食他物,落花遂死。人以蜜水飲之,或得三四日,性亂跳躑,多抵觸便死。土人畫桐花鳳扇,即此禽也。”關於桐花鳳生活習性的描寫壹方面參之以李德裕《畫桐花扇賦序》,另壹方面本之以實際觀察,所以尤為可信;後代關於桐花鳳的習性很多沿用樂史之說,如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

桐花鳳之寓意

桐花鳳之為人熟知、樂道,蘇軾應該功莫大焉;他是蜀地文人的翹楚。蘇軾《西江月》“梅花”:“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常被征引用作桐花鳳資料;但前面已經提到,“綠毛幺鳳”與桐花鳳同目而不同科。蘇軾《次韻李公擇梅花》:“故山亦何有,桐花集幺鳳”[34]、《異鵲》:“昔我先君子,仁孝行於家。家有五畝園,幺鳳集桐花。”[34]桐花鳳是蘇軾念念不忘的故園風情,也是“積善之家”的祥瑞之應。

桐花鳳更多是關涉愛情,或比男子,或比女子,皆新奇有致。馮夢龍《情史》卷三“情私類”記錄了文茂寄給晁采的壹首詩:“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那能化作桐花鳳,壹集佳人白玉釵。”“桐花鳳”之句當脫胎自張鷟、可朋的筆記與詩歌,但不失“小說家言”的輕佻、油滑。最有名的當推王士禎《蝶戀花·和漱玉詞》:“郎是桐花,妾是桐花鳳。”這首詞比喻尖新,為衍波名句(王士禎詞集為《衍波詞》),王士禎也因此而得“王桐花”的雅號。對於王士禎頗為自許的“桐花鳳”之句,評論者也是見仁見智、有褒有貶。《左庵詩話》卷上雲:“王漁洋詞有雲:‘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人因呼之為王桐花。吳石華雲:‘瘦盡桐花,苦憶桐花鳳’不讓漁洋山崗人,專美於前也。”吳、王二人雖然用的是同壹套“語詞”,但抒情人稱發生了逆轉,也確有翻案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