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 辭
在這類痛苦面前,高山低頭,
大河斷流,
但牢門緊閉,
“苦役的洞穴”
和催命的焦愁藏在門後。
清鮮的風為誰吹拂,
落日晚照為誰溫柔。
我們不知道,我們到處壹樣遭遇,
只有鑰匙聲咬牙切齒侵入耳鼓,
還有,那士兵沈重的腳步。
我們起床,仿佛是去趕早晨的彌撒,
我們在荒涼了的首都走過,
在那兒相逢,比死人更無生氣。
涅瓦河煙霧茫茫,太陽黯淡,
但希望始終不渝在遠方高歌。
壹聲判決……頃刻間淚雨滂沱。
我已經遠離人群,煢煢孑立,
如同從心頭奪走了生命,
如同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是走著……蹣跚著……壹個婦女……
在遭逢兇險的兩年之後,
我那失去自由的姐妹今在何處?
在西伯利亞的暴風雪中她們能夢想什麽?
在月圓之夜她們又能影影綽綽幻覺什麽?
我要把臨別時的那壹份敬意給她們捎去。1940. 3
判 決
又是石頭般沈重的詈言,
落到我壹絲余息尚存的胸前,
不要緊,因為我早已有所準備,我能對付不管是誰的殺手鐧。
今天,我有許多事情要辦:
我要連根殺死我的記憶,
我要把心兒變成石頭,
我要重新學會生存——
不然,夏季綠蔭的沙沙聲,
在窗外竟會與節日喜慶相仿,
我早就預感到這壹天的來臨,
日子明朗朗,房間空蕩蕩。1939,夏
致死神
妳終歸要來,何必不是現在?
我雖然很難,但我在等侯,
我熄了燈,打開門,
請妳來,多麽簡單,多麽奇怪,
妳來吧,用妳樂意出現的面貌,
或像毒氣彈扔進房來,
或像老練的匪徒,手持鐵錘偷偷逼近,
或用傷寒菌將我殺害,
或拿妳胡編亂造
大家都熟悉得作嘔的故事——
為了讓我壹眼看見嚇得面無血色的
房管員和他那藍色的帽子頂。
這壹切,眼下已統統對我無所謂了。
北極星當空照耀,葉尼塞河翻滾波濤。
那壹雙我所鐘愛的藍眼睛,
光芒已將最後時刻的恐懼遮蓋住了。 19391939.8.19 泉宮
尾 聲
1
我知悉壹張張臉怎樣雕謝,
眼瞼下流露畏怯的目光,
苦難怎樣將粗礪的楔形文字,
壹頁頁刻上面頰,
壹綹綹烏黑淺灰的卷發,
霎時間怎樣變成壹片銀白,
微笑怎樣從謙和的嘴唇枯萎,
恐懼在幹澀的輕笑裏顫栗。
我不僅是為我壹個人祈禱,
而是為了所有與我站在壹起的人們,
無論酷烈寒冬,還是七月熱浪,
我撲倒在瞎了眼的紅墻下。
2
又臨近了奠祭的時辰,
我看,我聽,我感到妳們出現:
壹位,踉踉蹌蹌押到窗前,
壹位,壓根兒不曾踐踏生身之地,
壹位,搖搖美麗的腦殼,
說了聲:“我像回家壹樣來到這裏”。
我本想壹壹報出大家的姓氏,
但名單被奪走了,無從探悉。
我要用偷聽到的她們的話語,
給她們編織壹幅巨大的遮蓋布。
我不論何地,無時無刻都要將她們回憶,
在新的劫難裏,我也決不忘記。
假使有誰封住我痛苦到極點的嘴巴,
這張嘴喊出了億萬人民的心聲,
就在我忌日的前壹天,
讓他們用這種伎倆悼念我。
假使這個國家在將來某個時候,
想起要為我建築壹座紀念碑,
我將答應這壹盛典,
但只有壹個條件——
不能建立在我出生的海濱,
我與大海已斷絕了最後聯系:
不能建立在皇家花園朝夕思慕的樹墩旁,
在那兒,極度傷心的影子在尋找我;
而要建立在這裏,我整整站立了三百個小時.
他們怎麽都不肯為我打開門栓。
因為安逸的死亡我也害怕,
不再想黑色的瑪露斯隆隆轟鳴,
不再想令人心驚肉跳的砰砰敲門聲,
不再想老嫗像負傷的困獸號啕悲哭。
讓那僵冷的青銅塑像的眼瞼,
像融雪簌簌地流下熱淚,
讓監獄的鴿子在遠方咕咕哀鳴,
讓輪船在涅瓦河上平穩航行。
1940.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