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夢幻般的詩歌描寫了壹位女子坐上了停下來等待她的、名叫“死亡”的紳士的馬車,隨行的還有“永生”。他們緩慢地行走,女子被紳士的溫文爾雅所吸引,放棄了工作和閑暇。他們穿過孩子們課間休息的校園,越過成熟的莊稼地,經歷了夕陽西下的景色。這時她感覺到晚間寒冷的露水,想起了自己薄如蟬翼的衣衫。他們最後停在壹所房子前,這間房子只不過是地面上的壹個凸起,房頂隱約可見,房檐埋在土裏(暗喻墳墓)。從那時以後,幾個世紀如壹眨眼就過去了,女子才第壹次發現馬車是駛向永恒的。
讀者普遍認為,這首詩反映了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死亡觀,即平靜地接受死亡,人類的心靈也就獲得了永生。但與詩人其他以死亡為主題的詩歌不同的是,這首詩將死亡和永生人格化,尤其是狄金森在詩中將死神比喻成壹位溫文爾雅的紳士,壹反傳統意義上死亡的可憎面目。這首詩含義深刻,文字信息所表露的狄金森的潛意識,就連她本人也未必能完全認識到。正如榮格所說:“他被洪水壹般湧來的思想和意象所淹沒,而這些思想和意象是他從未打算創造,也絕不可能由他自己的意誌來加以實現的。盡管如此,他卻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自己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內在天性在自我昭示,在表示那些他任何時候都不會主動說出的事情。”狄金森在潛心創作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打開了潛意識的閘門。這首詩歌表現了以下三個方面的涵義。
壹、死亡=摯愛:短暫即永恒
《因為我不能停止等待死神》與其說是詩,倒更似壹個女子的內心獨白。在這首詩中,讀者似乎可以看到狄金森的身影。少女時代的狄金森也有無異於常人的浪漫情懷,但到了20世紀50 年代末卻開始顯露出封閉的傾向,最後發展到幽居深閨、終身未嫁。詩人—— 壹位略帶羞澀但是倔強的新英格蘭女子,聰慧博學,機智幽默,卻把她滿腹才華和滿腔熱情封鎖於父親的庭院裏。她日復壹日的“為父親烤面包,為疾病纏身的母親端水送飯”。詩中的“我也拋開勞作/和閑暇,以回報”似乎暗含了狄金森平日照顧家人起居的操勞。而“死亡”在這裏似乎關聯著她生平的幾次戀愛經歷, 暗示著詩人的愛情。也許是因為“死亡”的溫柔和紳士風度,愛意在“我”的心底萌生。詩中的“死亡”與“摯愛”融合在壹起:壹方面,詩人經歷的幾次愛情雖然都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但都以失敗告終,“死亡” 在這裏恰好表達了這樣的壹種復雜心情;再者,在詩人的眼裏,“愛情”也可以如“死亡”般淒美:雖短暫,但卻永恒;最後,在詩人所處的19世紀的新英格蘭依然彌漫著濃厚的宗教傳統,女性被禁錮在種種嚴格的道德禮儀規範之下。詩人置身這樣的宗教社會背景,不可避免地深受影響。雖然她沒有預想到自己的詩作會在死後被傳讀於世, 但在寫作的過程中還是很含蓄並且是隱晦地表達出內心對愛的渴望。“死亡”成為詩人借以發泄內心狂熱感情的工具,這個工具表面上似乎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其與愛情相關聯。詩的開篇句:“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候死神”,對於大多讀者來說順理成章,因為任何思維正常有理性的人都不會自己主動找死; 但是如果這樣來理解詩歌就有點太過於簡單了,同時也就無法解讀詩人內心的矛盾與痛苦以及她曾經歷過的失敗與渴望愛情婚姻生活的復雜心理。從這個角度來講,在開首的那句“因為我不能停止等待死亡”中其實包含著“為什麽”。因為此時的“死亡”中更多的成分是“真愛”,與此同時,對於這首詩的理解的重點便是:因為我不能停下腳步等待“愛情”,所以我選擇壹生單身。“死亡”和“愛情”猶如壹對兒連體嬰兒, 而狄金森則有意識地選擇做了隱士, 終身未嫁。愛情之花在詩人的人生中曾經盛開,而且還是那樣的真摯難忘。
二、死亡=永恒:放棄即擁有
成年後幾乎足不出戶、終老獨身、被世人稱作“艾默斯特修女”的狄金森,壹生中有過幾次戀愛經歷,但都沒有成功。然而她對愛情的渴望並不遜色於世上其他任何壹個女人,她的詩裏既有對愛情天真熱切的期望,也不乏黯然神傷的憂悒和喟嘆。此篇詩作中所描繪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同於女作家艾米·洛威爾在她的作品《模式》中刻畫的那種受縛於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渴望以婚姻來打破桎梏個性枷鎖的弱女子。詩中的“我”表達出“放棄也是壹種美”的樂觀愛情態度,是壹種“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浪漫情懷。詩中的“我”有機會與自己欣賞並愛慕的“他”乘坐同壹輛馬車,雖覺疲憊卻也是幸福的。“他”是那樣的紳士,“他殷勤停車接我……/我們緩緩前行, 他知道無需急促/……”,似乎這個默不做聲的“他”還算是符合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愛人形象。“我”和“他”同坐壹輛馬車(婚車)緩緩行進,“我”欣賞著“他”的溫文爾雅。“我”似乎正在啜飲愛的芳醇,心情恬淡且帶有欣喜,但是因為女性的矜持,“我”並沒有過多流露出高興之情。“我也拋開勞作/和閑暇,以回報/他的禮貌”,“我們”雖以禮相待,但是愛情似乎已在“我”的心底萌生,這種愛簡單幹凈、清純真摯,這份“永恒”之愛恰好表達出詩中女子對愛的向往。即使“他”——“我”心中的愛人緘默不語,但能和他並肩***坐,那種愛的氛圍便是壹種“永恒”。這裏的“他”應該是女詩人曾經的幾次“摯愛”原型的融合。雖然不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我”依然渴望能有這麽壹天,與深愛的“他”廝守在壹起,哪怕只有壹天,然後即便立刻死去亦無憾矣。“我們經過學校,恰逢課間休息——/孩子們正在喧鬧, 在操場上——/我們經過註目凝望的稻谷的田地——/我們經過沈落的太陽——/。”著名評論家肖指出,詩中的學校、莊稼、日落“象征人生的三個階段”:學校是童年的象征,莊稼則象征人的青壯年時期,而夕陽則代表垂垂暮年。也有人認為,詩中“學校”這壹場景的選擇是詩人刻意要表達的壹份特別的向往。狄金森十分喜歡孩子,她常常和哥哥及鄰家的孩子壹起嬉戲。這裏關於學校的孩子們的描述,壹方面表達了“我”對童年無憂無慮的純真快樂的向往,另壹方面,不能排除詩人是想借詩中的女子表達自己母性的渴望:作為女性她向往愛情,向往婚姻,渴望擁有愛情的結晶——孩子。所以,這裏“學校”、“孩子”應該是詩人作為女性內心最深處的柔軟呼喚。整首詩四行壹小節、抑揚格四音步與三音步相間的形式,表達了女性特有的婉約之情,詩中的“我”好似伍爾夫筆下的主人公:思緒飄飛,夢想和心愛的人獨處,哪怕只有壹天,即使相對無語。
詩的最後,“從那時算起, 已有幾個世紀——/卻似乎短過那壹天的光陰——”細細品味,這壹平淡無奇的語句背後似乎蘊含著“我”全部的快樂和酸澀,讀者似乎可以看到“我”眼裏幸福的淚水……“那壹天,我初次猜出/馬頭朝著永恒——/”這時候已經可以斷定“他”就是我的摯愛,也因此,那壹天馬車裏面的短暫壹聚即是永恒,愛的旅程還很漫長……但是詩中的“我”雖渴望愛情,卻明白愛情是等不來的,也不想把愛情當作生命中的唯壹,不想因為愛情而停止前進的腳步。“我們經過沈落的太陽——/也許該說,是他經過我們而去——”這裏看似無意的重復實際卻是作者有意的表達: 自己這壹天愛的旅行的目的地——墳墓(死亡)。看上去“我”似乎在留戀這樣的落日,而“我”的留戀正是詩的中心所在: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同時也是摯愛的融合體),死亡不是愛情的終結,是新壹輪回的愛情的開始,死亡是通往愛的永生的途徑。
三、死亡=重生:錯過即發現
狄金森的的詩歌,因為很多資料的遺失,也因為她詩歌中獨特的意象,學界所持看法各不相同。希金森稱狄金森是“風格獨到的天才詩人”,她的詩歌“對讀者來說,好比連根拔起的植物,帶著雨水、露珠和泥土的芬芳,給人無可傳遞的清新感”。約翰·蘭瑟姆認為狄金森的創作靈感源於她的愛情經歷。如果沒有愛情經歷,狄金森的許多詩歌不可能達到這般的成就,愛情是她實現女性自我的途徑和催化劑。約翰·科迪認為狄金森生活的時代不可能存在社會規範所不容的男女之情, 他強調詩人潛意識中的性別焦慮、俄狄浦斯情結及同性戀傾向造成的心理壓力才是她真正的創作源泉。而桑德拉·吉爾和蘇珊·古芭等女性主義批評家更傾向於把狄金森看作具有壹定女權意識的詩人,認為她的詩歌靈感來自女性作家在男權社會中所面臨的“作者身份的焦慮”。在《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候死神》這首詩中,大部分的評論家傾向於認為詩人對於死亡是向往的。“死神冷酷無情的形象變成了壹位彬彬有禮的紳士。全詩的基調由傳統死亡詩的悲愴變成自然輕松。”然而,細讀之後可以發現,詩人對於死亡的態度其實並不肯定,詩中多處出現詩人的不確定和猶疑。由此可以體會到女詩人內心的矛盾:對生活的留戀和要離世的無奈。狄金森詩歌中意象的豐富性讓讀者不得不慨嘆狄金森看似平凡的表面所掩蓋的不平凡的內心世界。“我既不能根據模式來塑造我的人生,也不能把我的人生塑造成任何人的模式。不但如此,我還更可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安排我自己的人生,不論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這句話似乎就是女詩人的真實寫照。她成功的關鍵不在於她意圖揭示死亡的絕對真相和神秘感,而在於她以她的生活經歷和女性特有的洞察力從壹個完全獨特的視角捕捉到這種感覺,並通過深刻的意象將之客觀地展現出來。她融合情感與思想, 意象與文字的超凡能力奠定了她在美國文學史上無人可與之媲美的地位。在解讀她的作品的時候,讀者不能僅僅單壹地理解文字的表層含義,需要“在這個奇妙的海洋”“默默航行”,跨越冥王的黑暗帝國,然後“著陸,嗨!永恒/最終到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