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怎樣做才能讓妳不懼怕呢
國慶放假前壹天亞玲回家了。宿舍裏很寂清,單位裏也很寂寞。家在附近的同事大多回家了,也有的外出探親訪友。山妮沒壹個地方可去。守著自己的心事,看書更不可能,那種惶惶的無所歸依尋不到去處的心情,便是流浪的心情。錐心無以敘說,揮之不去,像壹道埋得很深的傷口。 壹輪暈黃的月,獨自在天上寂寂地照著,對滿懷青春熱望的人而言,封閉的空間是壹種難言的擠壓。陽臺,便成了山妮獨自佇望外部世界的窗口,浸身於月輝與燈光合成的薄暗中,天空被壹幢幢高樓切割成碎片。月兒在那碎片的縫隙中悠悠穿行。夢總是美好的,總是與愛情有關,與愛情相關的夢,總是激發人的想象力。山妮想象著,此刻,若林平站在身邊,擁住她的肩,擁她入懷,那是多麽美好的事啊。壹人獨對月夜,又是怎樣的殘缺。 不遠處的人行道上有人走過,身影有些眼熟,淺色襯衫,深色褲子,步履沈穩,又似滿懷心事若有所思。林平,山妮有好些天沒見到他了,他是否也回家了? 很有節奏的叩門聲,這聲音也是有些熟悉了的。在這個寂清的月夜響起,山妮疑是聽錯了,疑是敲鄰居家的門。咚,咚,咚,這聲音很具體,穿過客廳與廚房的空氣,徑直愉悅地震著她的耳膜。於是,山妮又聽到了壹陣咚咚聲,那來自她心房的怦跳聲,屏息,靜氣,還是掩不住那份慌亂。 林平的臉上多了幾許風塵,似乎正被什麽心事所苦惱,他的笑也沒了以往的明朗,隱隱的但又別有意味。山妮剛壹擡頭,接觸到他的目光,怯怯地又移開了,山妮也不說壹句話,關上門後,就徑直坐到自己的床沿上,那種似是受到傷害似是孩子氣的負氣,好笑也很可愛。 好像不太歡迎我這位不速之客。 他還有心逗我。山妮負氣地仍是默不作聲。 靜默,某種蓄勢待發的狀態,比任何別的狀態,比如憤怒,更充滿了內在的力感,更充滿了內在的箭撥弩張,靜默,又是某種很糟糕的狀態,是山妮所不願面對的狀態,山妮擔心兩人如此靜默下去,將會出現某種不友好的氣氛,將大大違背她的真心實意,作為挽救措施,她給林平泡了壹杯茶水。 林平慢慢地飲著,捧著那茶杯,又像捧壹件寶貝玩意兒,茶杯上有山妮的手溫。 妳沒回家,以為妳回家去了。山妮終於迎著他的臉問,但很快又低下頭去。林平的目光像透過雲層的霞光,絢麗,奪目,讓人睜不開眼。 妳希望我回家? 那是妳的事,我哪敢對妳有所希望呢? 我很兇,很令人懼怕? 不兇,但確有些令人懼怕,但並不是人人都懼怕妳。 這麽說來,妳是有些懼怕我。 山妮笑了,其實她並不懼怕林平,只是因某種道不清的原因,感到自己在林平面前失卻了往日的自然。 我要怎樣做才能讓妳不懼怕我呢?壹道關切並充滿自省的目光從書桌的那壹側緩緩投向山妮,山妮仰起她很青春的臉龐說,責任不在妳。 責任在妳? 山妮點點頭,有壹種溫柔在心裏震顫,誰讓她的壹顆心直向著他狂奔呢,誰讓她的夢被他帶走了呢,誰讓她為對面的他臉龐他的唇他的身軀,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地驚悸不安呢。 沐著林平的目光,山妮的頭,慢慢地,慢慢地,低垂下去,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齊肩的長發遮住了臉龐,天蘭色T恤圓領衫上出露嫩白的頸項,靚藍蘭色的直筒牛仔褲勾勒出青春軀體的曲線,玲瓏有致,充滿朝氣。 山妮的頭埋得那麽低,快要觸到自己的胸部,觸到胸部那壹條彎曲有度凸凹有形不斷起伏令林平想把目光收回忍不住又留連忘返心潮激蕩的曲線。那曲線下是既熾熱如火又柔軟如波的風景迷人的兩座春山,令人想壹頭紮進去再也不想遠離的快樂勝地。 成熟的軀體,青春的氣息,嬌羞的姿勢,靦腆又有些孩子氣的神情,燈光下,林平像觀賞壹幅畫,好比壹位理智的美食家。他還是被感動了,被青春的美與無須裝點的風彩。青春對於他,他還來不及意識,就把他往前送了很遠的壹程。在過往的生活中,在他正當青春時,男人女人青春的美與青春的風彩,常常被忽略了。如今回望,那種心情,惆悵加哀愁,無奈加悲嘆。只眨眼功夫,自己就成了青春風景的觀望者,再也沒有比青春更令人沈醉的更令人痛惜的字眼了。林平的另壹雙眼穿過窗外,穿過夜空,仿佛看到壹面 亮麗奪目的旗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淺淺的哀嘆在林平思緒裏流淌。山妮,她可意識到了自己青春的美與青春的豐彩。如她意識到了,她將為自己驕傲,女人壹驕傲,又破壞削弱了那美與豐彩。如她未曾意識到,那是另壹種寂寞與哀愁。時光消蝕壹切,尤其鐘情消蝕於壹切美麗的東西。 月兒更高了,高過窗欞。在正屋頂上朗朗地灑著清輝,照著男人女人的青夢。 林平輕輕地喚了壹聲:山妮。 山妮擡起頭來,眼窩裏盈盈春水,眼睫毛是守護兩池春水的茂密的水草。 林平的白綢襯衫,敞開的衣領處,男性的胸肌上,隱隱約約是小叢的胸毛。林平的臉,是山妮私下喜歡翻閱的像壹本薄而耐讀的書,厚的書太艱深費力,而過薄的書,只壹眼即可從封面看到封底,沒什麽好讀的。山妮喜歡讀的就是不很厚又可反復翻閱的書。林平的臉,成熟,穩健中透出幾許歷經世事的滄桑,滄桑有時比俊朗更具魅力更能打動人更耐人尋味。男人的經歷有時構成某種可資炫耀的財富—雖然那經歷有時令人側目令人放心不下。 林平的笑意很輕很淺,是壹種富於經驗與理智的面部表情。那表情像壹縷和煦的春風,梳刷著山妮的心緒與魂魄。某種親近的感覺,無須任何言語,就這樣暗中建立起來了。 眉目流轉間,目光互相交接碰觸,覆蓋,轉承的過程中,山妮不時的避讓躲閃,很小的動作流露了內心的奔躍與慌亂,也流露了情的純真。像曾經久違了的純凈的風景驀然出現,爽心悅目之時林平也被深深的打動了。他說不清是憑經驗還是憑直覺:他面對的是壹位從未戀愛過的青年女子,但她正渴望戀愛,渴望愛與被愛,渴望男性的氣息。 林平有壹種擁她入懷的沖動,但他克制住了。他自己也吃驚自己的自制力。他似是怕驚嚇了山妮,他懂得壹個從未與男子有過肌膚之親的青年女子是何等敏感與嬌弱,是何等富於幻想,同時也何等易於失望。雖然自信自己的經驗不會令山妮失望。但他還是理智地等待著。 他問山妮三天休息時間有什麽安排。山妮說沒有什麽安排。他說聽了很高興。山妮問他為什麽高興,他說他就可以邀她壹道外出走走。這便是愛情的心理反應,簡單的話語在山妮心理挑起壹種極不尋常的感覺:既有親切的贊揚又有愛慕的情意。 林平告辭時沒像以往那樣起身徑直出門。他以壹種很少見的府身前傾的姿勢站到山妮面前。山妮的額發被他溫熱的鼻息咻咻地吹拂。但是又僅此而已。林平說,那我們明天見。 山妮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目送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深街小巷。深街小巷很寂靜。行人的步子把街巷踩得脆亮亮的響。那是走往回家的路嗎? 天上沒有星星,只有扁圓淺白的月兒,月兒走過屋的正中央。街巷中各家窗口的燈,漸漸滅了。亮著的像人睜開的眼睛。壹扇亮著燈的窗,窗內有人的剪影,有人於遠處急匆匆朝那窗奔走。月夜中壹道很美麗很令人憧憬的風景。 十月初的風。薄綢壹樣滑過人的肌膚。空氣充滿涼意充滿某種幹爽的氣體。樹叢裏,柵欄處,墻角邊,窗前,壹抹抹金色的秋陽,緩緩地無聲地走過。秋陽把人心的天空照徹得寬敞而又明亮。還多幾份清徹。 心的天空被秋陽照得寬敞,但如果這寬敞是用來盛放哀愁與思念。思念便變成壓抑。 山妮身穿豎條紋衣裙,外罩壹件手編的淺蘭色背心。陽光透過枯黃的樹葉緩緩披灑在她的身上。她在那個路口等待了又等待。街頭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只是缺少山妮望眼欲穿等待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日影拉長了山妮的身影,陽光透過樹木點點滴滴,細碎斑駁。山妮既失望又氣惱。她恨林平。但那恨的末端垂墜著欲見不得的思念。秋天裏的思念,像秋天裏的溪水,清澈,冷冽,消蝕人。 在山妮的夢境裏,她曾把三天的相處規劃成通往絢麗愛情園地的入口。未來愛情的園地,鳥語花香,陽光燦爛。花前月下,相依相偎,種種有關愛情的美好想象都被她編織進她的青春的夢境裏。 滿懷美好的愛情幻想。山妮那幾天的實際生活卻是獨對燈光下白墻上自己的身影。或是站在十字街頭,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誰也不認識。 山妮只讀小說。詩歌散文很少看。陽臺上,看萬家燈火,望壹輪皓月,受壹腔無從疏排傾泄的情思與淡淡的寂寞的擠壓,山妮突然感到自己成了詩人,第壹次有了寫詩的沖動與欲望。 面對黑黑的天幕, 我哭了, 不知多情的淚水源於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