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過舊居
作者:戴望舒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飲的香味,
對我是多麽熟稔。
這帶露臺,這扇窗
後面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壹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壹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擡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壹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壹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麽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
是不是今天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臺,這扇窗,
那裏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麽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歲月,
壓著沈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麽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象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壹個歸途的設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歲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壹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壹切都在那裏,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壹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臺上,
——壹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2、往昔
作者:雪萊
妳可會忘記那快樂的時刻,
被我們在愛之亭榭下埋沒?
對著那冰冷的屍體,我們鋪了
不是青苔,而是葉子和鮮花。
呵,鮮花是失去的快樂,
葉子是希望,還依然留貯。
妳可忘了那逝去的?它可有
壹些幽靈,會出來替它復仇!
它有記憶,會把心變為墳墓,
還有悔恨,溜進精神底濃霧
會對妳陰沈地低聲說:
快樂壹旦消失,就是痛苦。
3、青春
作者:席慕蓉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壹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妳只如雲影掠過。
而妳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我壹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壹本太倉促的書。
4、童年
作者:穆旦
秋晚燈下,我翻閱壹頁歷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
壹條薔薇花路伸向無盡遠,
色彩繽紛,珍異的濃香撲散。
於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腳,
貪婪地撫摸這毒惡的花朵,
(呵,他的鮮血在每壹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
腐酵著,也許要釀成壹盅古舊的,
醇酒?壹飲而喪失了本真。
也許他終於象壹匹老邁的戰馬,
披戴無數的傷痕,木然嘶鳴。
而此刻我停佇在壹頁歷史上,
摸索自己未經世故的足跡,
在荒莽的年代,當人類還是,
壹群淡淡的,從遠方投來的影,
朦朧,可愛,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壹切是廣闊無邊,
壹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溶。
無數荒誕的野獸遊行雲霧裏,
(那時候雲霧盤旋在地上,)
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
從地心裏不斷湧出來的,
火熱的熔巖,蘊藏著多少野力,
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
這就是美麗的化石。而今那野獸,
絕跡了,火山口經時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黃的壹頁,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講說。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沖擊在今夜的隅落裏,而我,
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沈默。
5、那時慢
作者:木心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
說壹句,是壹句。
清早上 ,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壹生只夠愛壹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
妳鎖了,人家就懂了。
午後,慢慢吵著要讀這首詩。
笑呵呵的聽著,聽完,
眼前飛逝著小巷、麻花辮的藍裙女子、黃包車,
突然好想再聽壹遍,慢慢已然沒有了再讀壹遍的心情。
敲下這首詩,總覺得,
會在某壹天,遇見,
只想鎖上壹次的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