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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七堇年《被窩是青春的墳墓》全文

然而,在以後珍貴的歲月裏,我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青淮。身邊的座位也就這麽永遠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靜做題的間隙中,我總是感到青淮還會拿著兩只青紅的桃子,天真地來找我講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壹道復雜的解析幾何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只要壹扭頭就還可以看見青淮躲在書後面,像孩子壹般嗤嗤竊笑……

然而這壹切都僅僅是記憶,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經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留學,所以她再也不用回來了。而直到高三最後的日子,我仍然持續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壹個遙遠的郵戳和壹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無其他贅言的紀念。我溫暖並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經獲得了多麽令人驕傲的幸福:擁有壹個地址,和壹個遠方的人,將路途中的想念寄給妳。

我便是懷著這樣的幸福,在最恬不知恥的滿足之中,結束了十八歲的夏天。

而路途結束了。或者說,又將開始了。我最終背著背包,像青淮那樣獨自踏上漫長的旅途,而青淮,或許正在深夜的候機廳等待中途轉機的國際航班。

我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我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校園裏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墻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壹浪高過壹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壹起不安分地鼓動著。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坐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臺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壹如青淮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她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玲溪的折子戲,漫長的夜行列車,小興安嶺的林海,新疆的坦蕩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內蒙的廣袤草原,還有那些數不盡的如畫山河。

從那個十八歲的夏天開始,在後來的時光當中,我壹個人按照青淮寄給我的明信片的地址,壹壹重新去看壹遍。而每次我在彼地準備寄壹張明信片的時候,卻發現,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個可以寄達的人。即使有那樣的壹個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畢竟,她是候鳥。

於是我只能壹再寫給自己,告訴自己,我曾經行走在回憶中。

這是十五六歲時的文字,而今看來,已是啰唆繁冗的羞人之筆。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這裏,謹以鏡鑒,或者紀念。

題目: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當我晚上聽著安靜得不得了的大提琴曲Paganini:maurice gendrom,間隙之中聽見十月的風在飛舞,以及南方秋天的夜晚裏無比肅殺和淒戚的雨,手邊的電話響起來,有著初中同學的問候,我溫暖感動地不敢去接。常常在這種時候有時光飛回流轉的錯覺,心疼得讓我想落淚。在短短的國慶假期回到家,此刻躺在兩年前曾經無比厭惡的這張床上。我清晰的記得那些不眠又不醒的日子,像是壹幅塞尚的油畫,灰暗而斑斕,淩亂又優美,沒有定義只有展示出來的傷口和甜蜜。在經歷了壹個人的孤獨生活之後,忽然感到自己以前對"離開"這個概念的誤解有多麽的盲目和荒謬。那個對家庭有著深刻誤解和怨恨的孩子,那些光線明明滅滅的回憶中的風景,以及這壹去不復返的時光,都離我遠去了。我開始學著去追悼它們,並試圖為它們重新安葬壹次,樹壹尊華麗的墓碑,以紀念我的壹些失去。

在這個無比清冷的十月,我又看見我曾無比熟悉的,我家書房的天窗外的那塊鉛灰色天空,飄零的雲朵,流瀉的星辰,還有沈沈的黑夜。我想起我十五歲守著它們走過來的路途,如此顛簸。我知道我今天的妥協是建立在那些疼痛之上的,這是兩種不同形式的勇敢,青春期特有的不安:前者決定不顧壹切地去不顧壹切,後者決定不顧壹切地去顧及壹切。我終有今天。當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然擡起頭,感到頭發被風吹亂並深深地掩埋了我的眼睛,單薄的衣服絲絲透著寒冷,笑容開始悲涼並且含蓄……我站在了壹個預知的終點和另壹個不預知的起點上。疲憊的長跑永無終止,我們都是荊棘鳥,壹生只停下來壹次,那是死亡的時刻。

《青春無悔》裏說,成長是憧憬與懷念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該用怎樣的聲音去安慰。

------寫在前面

(壹)

很多很多個這樣的晚上,晚春時節的夜晚裏漸漸彌散開來的暗藍色天光會隨著很舊很舊的風迅速變濃。我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裏看書和做題,擡起頭來眼睛會因為疲勞而出現幻影,那種壹條壹條的刺痛的影象,然後埋下頭繼續做,心裏面什麽也沒有。

周而復始,周而復始,每壹天都時壹模壹樣的。我記得剛進高中時,壹個又高又漂亮的女孩兒對我說,被窩是青春的墳墓,隨後是她放肆的笑聲。這句話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腦海裏壹直沒有忘記。

我已經離開家了。這個學校壹到周末,所有的孩子都提著大包小包回家,他們的父母殷勤地為他們敞開本田車的門,拎過包牽上車。

我收拾好東西回寢室,安靜地生活著,安靜到有風的下午,我站在運動場的看臺上眺望黑色欄桿之外的郊區,瘦而好動的男孩,小飯店寫著錯別字的招牌,垃圾車轟轟得碾過去。常常壹直站到天色漸晚,天空中出現絕美的雲霞,我才離去。風卻壹直留在那裏,廝守著有時候我疼痛的記憶驚惶擠出的壹滴眼淚,花朵壹樣搖曳著。

有本書上說,寂寞就是妳有話想說的時候沒有人聽,有人聽的時候妳無話可說。

2003年,在秋風恰至的時候我在無盡惶惑之中進高二,文科。

同桌是個很不簡單的孩子,曲和。年級裏很有名,看了許多書,把自己的文字打成漂亮的印刷體,大本大本的放在身邊,有著天真的笑容。還有許許多多的文科生,非常勤奮向上我看著都感到害怕。

我壹無所有了。當我開始決定好好地找飯吃,我就放棄了所有的追逐。犧牲了很多自由去換取另壹個自由,最終得不償失的後果讓我不堪壹擊,我既寫不出讓老師們可以不吝嗇分數給予的高考八股,又寫不出我期待的表達柔軟而精致的文字,最終庸庸碌碌淡淡然然悲悲戚戚地被遺忘,我看著它們,心疼如刀割,淚水久落不下。

曲和是前衛少年雜誌的記者,有大疊大疊的樂評雜誌和大摞大摞的CD,寫大篇大篇有意思的東西,看大本大本的哲學書比如那本不是人看的薩德的《存在與虛無》。我覺得我壹無所有,我買不起那輛意大利產的概念車,買不到我想要找的電影《夜幕低垂》,我站在聲色犬馬火樹銀花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在夜晚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看著店子櫥窗裏的壹件很傑作的上衣,色澤華麗沈靜壹如我過去的年年歲歲,裁剪異常精彩,我看著1588的價碼,望而卻步的心情就像我初次面對感情時的膽怯。我買不起,得不到,如此而已。

站在還有兩天就滿十七歲的無名悲哀上,我感到我塗抹著悲劇色彩的生命被陰影吞噬,就像壹部分少年,惶惑,並壹再懷疑。

我開始現實。

我看著操場上那些高三的孩子因為不用穿校服而顯得明媚張揚的樣子,人人都是壹張寂寞的臉。我覺得說出"我高三了"這話壹定非常驕傲,但我還沒有。我雖然已經安靜地去壹道壹道地解數學題,聽課時用鋼筆行楷記筆記,下晚自習後伴著常常沒有月亮的夜色輕輕回寢室。沖澡,上床,繼續看書。聽壹張大提琴,然後入睡。生活得那樣單純,近乎局促刻板的平實具體。聽著樓下有女生撥吉他得聲音我可以突然覺得難過,那把音色響亮的吉他躺在櫃子裏,清晰的記得換和弦時左手和指板摩擦而生的極似哭泣的聲音,像是壹種控訴。媽媽周末打電話給我,要努力啊勤勤……我在電話這頭用很溫和的聲音回答恩我會的媽媽妳放心。但是擡起頭被穿堂而過的疾風刺倒,並看見我的青春這條路的盡頭有黑色的洪流提前洶湧而來,時光拉著我在這頭迅速奔跑。這條路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我非常地難過。

曲和有著許多最近壹期的旅遊雜誌,捧著它笑容天真地說我想去哪裏哪裏,我覺得看這種書比自虐還可怕,曲和也有同感。我剛剛能夠心如止水,死寂。我不能像她那樣桀驁地寫東西,用漂亮的措辭非常優美地把中國教育剮得體無完膚痛快淋漓,然後愉快地寫下"我們單薄地青春……"最後是漂亮地批語和同樣漂亮的分數。我從小就只會寫"李白的詩歌表達了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我看著這些空洞無邊的東西已經非常平靜了。我的青春已經不再單薄,它已經厚重地踩過我抽身離開,剩下我緊緊擁抱著疼痛的理想。於是我寧願只關心我得飯卡上還有多少余額,錢包裏有幾張票子還夠不夠我買張神州行來給SKY發短信。就像我對曲和說我太愛大提琴了我怕拉不好褻瀆了它所以寧願不拉,曲和說妳丫有自知之明。

因為我們都如此輕易地走到了別人的光環和陰影的籠罩下,愚蠢地聒噪,還堅信這是自己的優點和價值所在。而我淡然地堅持以蒼白的語言盡我所能刻畫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敵對,以及內心深處庫存已久的冷漠與希望,決絕與妥協。真實真實再真實。青春,我可愛的青春。

曲和寫著長長的有關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理性與感性的探討,把所能認識的哲思滲透進去,表達人文關懷,在晚自習的時候拿給我看,寫得很好是能得分的作文。我看了覺得難過也就是為自己難過。因為壹再告訴自己看現實,看高考,看成績,看排名,其余山崩地裂世界末日都與我無關,於是我曾有得澎湃的思想在不堪寂寞之中倏然消失,剩下我壹個空殼,壹個漸漸癟下去的球,滾不動了。於壹個孩子,這是最大的悲劇,壹個真實的普遍的悲劇。個人的悲劇對歷史不過是壹行語焉不詳的斷句,時光白駒過隙,我們作為人類欲望這出壯闊的悲劇中沒有野心的小人物,有理由對記錄,對由詞語構成的歷史產生懷疑,但是畢竟無能為力

( 二)

在我屈指可數的幾篇還算寫完了的東西之中,我總是重復不斷地提到十五歲那年的離別。那是我心中完美的壹道烙印,時時灼痛。

我記得以前張揚的日子。蜷在教室最後壹排靠窗的位置,壹天壹天地看雲,且聽風吟。耳朵裏塞著金屬,或者妳愛我我愛妳的情歌,瘋壹樣地寫桌面文學,桌上墻上滿是我的筆跡,為此賠了學校不少錢。還有和朋友傳紙條。放學之後壓馬路,十分鐘可以回家的路途我要走半個小時。那些昏黃的日日夜夜,我牽著靖的手走在日落的坡道上,與年輕的幻想相遇,詢問快速流逝的光陰,心裏無比平靜地蔓延出憂傷,開滿學校後面的山岡。荒蕪的風把我包圍。

我知道我還沒有到生命只剩下回憶的年齡,我壹邊戀戀不舍地回首,壹邊沾沾自喜地前瞻。惟獨冷漠地面對今日。這是怎樣的可悲。回到家裏看著母親疲倦煩躁卻滿是容忍的面容,心疼不已但是緘默。我是她雙手種出的麥子,我怎麽忍心告訴她我真的想離開了,我真的不想再去學校了,我常常不做作業 ,我夜夜在鎖了書房 門之後從來不會看書,我只是關掉燈,推開窗戶 ,坐在七樓的窗臺上壹根壹根地抽煙。我常常深夜不想回家,無法忍受專斷的家庭,我寧願選擇自殺作為反抗。那個春天我在花園高大喬木下面呆過很久,壹地的眼淚。城市裏許多我十五年了都沒有到過的小街小巷在那段日子被我壹壹踩過。也曾經在最糟糕的夜晚放學不回家,我深愛的人把我攬在肩膀上無聲哭泣,寧願回家之後挨罵也不想走。我熱愛這個黑暗中的城市,我坐在窗臺上,凝望在我腳下匍匐行走的人們,疲倦而匆忙。還有星辰壹樣的燈光綿延到黑暗深處。天色漸晚。在那些夜裏,我總是覺得自己像壹個年輕的王,穿著華美的袍,站在懸崖上歌泣。腳下有眾多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影子,天真的落寂的善良的罪惡的。像是壹場紙醉金迷的盛大演出,靈魂飄沒。

可是我今天以晦澀的口吻把他們展示到紙上的時候,記錄變得蒼白無力。那些花朵壹樣搖曳的過去,像時光壹樣沒有辦法庫存。

(三)

我意猶未盡地想起妳,以及有關妳的所有。淩晨的雨,五月城郊的熱情陽光,教學樓西北角上的最後幾級階梯,在我醒過來之後妳溫和的容顏,還有我在七樓的窗臺上喊出的妳的名字,壹切風逝。這些色彩遊離的畫面構成我失敗的初戀的全部背景,像古代的壁畫壹樣漫漶在歲月的撫摩之中。妳寫在沙灘上的猶豫被潮汐卷走,但是在我心中卻鐫銘如銅刻。我在那幾年年輕得危險重重得日子裏,總是猶豫地,欲言又止地想向妳表達我對妳地關懷有無盡渴求,幼稚並且執著地令妳無可奈何,可是妳那麽善良,總是我壹打電話妳就出來陪我在街上亂晃,晃到淩晨妳都困得不行了才叫我回家,可是我依然孩子氣的戀戀不舍。

妳還記不記得五月的假期我們心血來潮的在壹個午後往郊外走,壹直走壹直走,沿途是鄉村泥土的味道,有壹點幹燥,甚至夾雜著牲畜的氣味。風並不大,搖晃著喬木高大的枝幹,嘩嘩地響著,土狗,男孩們瘋跑,灰塵飛舞。太陽的眼淚落滿了我們的肩膀和面孔。我們走了那麽遠那麽遠,在城市的盡頭看見大片大片廢棄的倉庫和工廠,還有破敗的貧民住宅。這個場景有點像歐洲電影高潮過去之後的短暫間歇。太陽都垂垂落下了,我們站在河邊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滿意足。

回去的時候我卻落在妳後面腳步拖沓。幸福的步道總是這樣短,我們可不可以賴著不走。

回家洗澡的時候看見自己曬得紅紅的臉,覺得甜蜜暢快,卻同時不乏感傷.畢竟這麽美好的午後又只能躺在回憶裏了。

妳還記不記得畢業後的假期,我們去了遊客甚少的原始森林。溪澗清澈歡快猶似情人的眼淚,山山林林的虎嘯猿啼鳥啾禽啁,以及清晨的霧靄絲綢壹樣纏繞在皮膚上。我們爬到山頂還看到了濃郁的綠色,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遠方,偶爾被壹間農舍,壹座白塔,壹行飛鷺打斷,於是這綠色就靈動起來,我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