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悲傷
其實是不斷重復前來的
所有的寂寞 也是
要到了此刻
我才知道
生命裏能讓人
強烈懷想的快樂實在太少太少
我因此而逐漸膽怯
對每壹個字句都猶疑難決
當要刪除的 終於
超過了要吐露的那壹部分之時
我就不再寫詩
——壹九八八·七·二
去夏五則
１
我倉惶回首
想妳在那瞬間也讀出我眼中急迫的哀求
然而 妳的箭已離弓
正橫過近午萬裏無雲的天空
２
真相突然出現如墜落的鴻雁消失在草叢之間
３
仿佛童年為了準備第壹次遠足
收拾好所有的美德包括謙讓忍耐和期待
都放進野餐盒裏然後才入睡
翌日 暴雨如註
４
果真沒有什麽可以永遠燃燒下去的嗎
即使燎原之後依舊要復歸於灰燼
即使今生仍然相愛想必我們心中也不敢置信
５
若有淚如雨
讓藤蔓攀援讓苔蘚層層包裹讓濃霧終日彌溫
封鎖住 那通往去夏的 山徑
——壹九八七·七·廿七
詠嘆調
不管我是要哭泣著
或是 微笑著與妳道別
人生原是壹場難分悲喜的
演出 而當燈光照過來時
我就必須要唱出那
最最艱難的壹幕
請妳屏息靜聽 然後
再熱烈地為我喝采
我終生所愛慕的人啊
曲終人散後
不管我是要哭泣著
或是 微笑著與妳道別
我都會慶幸曾與妳同臺
——壹九八壹·十二·六
預言
妳不得不同意 即使是從此別離
即使 我們已經
妥善收藏起壹切的激情與悲喜
（記憶如利劍輕輕滑進鞘中 從此塵封的
是那在日裏夜裏都包裹著的面容）
而前路上依然會有那不可預見的埋伏
在黑暗中等待著壹次又壹次錚然的閃出
等待著壹次又壹次
鋒利冰冷的切割 我愛
那微顫微寒而確實又微帶甘美的傷口啊
請妳 請妳壹定要小心觸摸
——壹九八七·七·四
月光曲
據說 用月光取暖的女子從不受傷
有處曠野容許她重新長出枝葉
學會了煞有介事地遺忘 學會了
轉身再轉身然後重新開始
學會了聆聽所有語言裏不同的音節
學會了像別人壹樣用密碼去寫詩
讓欲望停頓在結局之前的地方
將巨大的精心繪制的藍圖寄放在
山岡高處
他的白木屋裏向晚微微暗去的墻上
——壹九九壹·五·廿二
燈下的詩與心情
不是在壹瞬間 就能
脫胎換骨的
生命原是壹次又壹次的
試探
所以 請耐心地等待
我愛 讓晝與夜交替地過去
讓白發日漸滋長
讓我們慢慢地改變了心情
讓焚燒了整個春與夏的渴望
終於熄滅 換成了
壹種淡然的逐漸遠去的酸辛
月亮出來的時候
也不能再開門去探望
也能 終於
由得它去瘋狂地照進
所有的山林
——壹九八二·四·廿
禮物
給妳的禮物其實並不需要拆封
壹如妳給過我的那些記憶
（在潮濕的輕霧中綻放的花樹
在黑暗的山路上啊那襲人的芳馥）
請含笑收下 請為我稍稍留步
即或只是這壹盞茶的時光
即或只是這壹轉身默然的相對與交會
我只是想要告訴妳
有壹個夏天的夜晚從來不曾遠去
千裏迢迢 我只是前來向妳宣告
多年之前不能確定的答案如今終於揭曉
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今夜別後
我們生命裏總有壹部分會不斷地
在花蔭之中 重逢
——壹九九○·十壹·卅
自白書
１
我的真實
是我的不真實的夢
我的不真實
就都在這裏了
２
我的悔改
是我這從此不肯再改悔的決心
我的不悔改
便是如此
——壹九八八·四·三
試煉
差別應該還是存在的吧 不然
為什麽總有人能從真相邊緣飛掠而過毫毛無傷
卻也總有人 從此沈淪
可惜的是 我們從來無法預先測試
妳的和我的靈魂的品質
只好任由事件發生再逐步開展
只好在多年之後 任由
那些不相幹的旁觀者前來匆匆翻閱
或者驚嘆或者扼腕
——看啊！
誰到最後終於全身而退
而誰 誰又在壹開始的時候就是美且易碎
——壹九九○·十·十六
溶雪的時刻
當她沈睡時
他正走在溶雪的小鎮上
渴念著舊日的
星群 並且在
冰塊互相撞擊的河流前
輕聲地
呼喚著她的名字
而在南國的夜裏
壹切是如常的沈寂
除了幾瓣疲倦的花瓣
因風
落在她的窗前
——壹九八二·七·卅壹
愛的筵席
是令人日漸消瘦的心事
是舉箸前莫名的傷悲
是記憶裏壹場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飲不可飲 也要拼卻的
壹醉
——壹九八壹·七·六
傳言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為我
我如何能
不愛妳風霜的面容
若世間的悲苦 妳都已
為我嘗盡 我如何能
不愛妳憔悴的心
他們說 妳已老去
堅硬如巖 並且極為冷酷
卻沒人知道 我仍是妳
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帶淚 並且不可碰觸
——壹九八壹·壹·十五
懸崖菊
如雪般白
似火般烈
蜿蜓伸展到最深最深的谷底
我那隱藏著的願望啊
是秋日裏最後壹叢盛開的
懸崖菊
——壹九八四·八·十九交易
他們告訴我 唐朝的時候
壹匹北方的馬匹換四十匹絹
我今天空有四十年的時光
要向誰去
要向誰去換回那壹片
北方的 草原
——壹九八七·十二·廿壹
鄉愁
故鄉的歌是壹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壹種模糊的悵惘
仿佛霧裏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壹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壹九七八
出塞曲
請為我唱壹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誰說出塞子歌的調子都太悲涼
如果妳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妳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壹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裏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 陰山旁
英雄騎馬啊 騎馬歸故鄉
——壹九七九
長城謠
盡管城上城下爭戰了壹部歷史
盡管奪了焉支又還了焉支
多少個隘口有多少次的悲歡啊
妳永遠是個無情的建築
蹲踞在荒莽的山巔
冷眼看人間恩怨
為什麽唱妳時總不能成聲
寫妳不能成篇
而壹提起妳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妳萬裏的軀體
有妳千年的面容
有妳的雲 妳的樹 妳的風
敕勒川 陰山下
今宵月色應如水
而黃河今夜仍然要從妳身旁流過
流進我不眠的夢中
——壹九七九
鹽漂浮草
總是在尋找歸屬的位置
雖然
漂浮壹直是我的名字
我依然渴望
壹點點的牽連
壹點點的默許
壹塊可以彼此靠近的土地
讓我生
讓我死 同時
在這之間
在迎風的巖礁上
讓我用愛來繁殖
——壹九八六·十壹·壹
狂風沙
風沙的來處有壹個名字
父親說兒啊那就是妳的故鄉
長城外草原千裏萬裏
母親說兒啊名字只有壹個記憶
風沙起時 鄉心就起
風水落時 鄉心卻無處停息
尋覓的雲啊流浪的鷹
我的揮手不只是為了呼喚
請讓我與妳們為侶 劃遍長空
飛向那歷歷的關山
壹個從沒見過的地方竟是故鄉
所有的知識只有壹個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裏我找不到方向
父親啊母親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壹九七九
祖訓
——成吉思汗："不要因為路遠而躊躇，只要去，就必到達。"
就這樣壹直走下去吧
不許流淚 不許回頭
在英雄的傳記裏 我們
從來不說他的軟弱和憂愁
就這樣壹直走下去吧
在風沙的路上
要護住心中那點燃著的盼望
若是遇到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當作是家鄉
要這樣去告訴孩子們的孩子
從斡難河美麗母親的源頭
壹直走過來的我們啊
走得再遠 也從來不會
真正離開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壹九八七·十二·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