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鄜(fū)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月夜(杜甫)
短短的五言律詩,淺近直白的語言傳達出的是濃烈的情感,沒有刻意的雕飾,不需要過度的煽情,自然的呈現。而文字背後站著的抒情主人公望眼欲穿的守望,讓人為之動容。不過,與壹般的思親念家之作不同的是,杜詩思想情感的抒寫不單是停留在自我的角度繪景寄情,而是把視角更多聚焦在對方的身上。這種移身換位的技巧處理,虛實結合手法的使用,讓詩歌表現出別樣的況味。
望月懷思,自古皆然。但詩人不寫自己望月懷妻,卻設想妻子望月懷念自己,又以兒女(因為年幼)“未解母親憶長安”之意,襯出妻子的“孤獨”淒然,進而盼望聚首相倚,雙照團圓:首聯選取典型的意象“鄜州月”——妻女所居之地的月亮——寫妻子望月思己,而不是從自己的角度寫自己對妻女的思念。這種移位換形表現手法的使用更見思念之深、之切。壹個“獨”字寫盡妻子孤單寂寞的同時,其實也在申述自己的思念之苦。雖然各居壹方,但心心相守;即使人不能相見,但心中始終把對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正是這樣,困居長安的杜甫看到壹輪明月時,才會情不自禁地懷想起居在羌村的妻女。頷聯作者通過想象描繪了壹幅溫馨的畫面:皓月當空,妻子帶著女兒坐在庭院當中仰望皎潔的明月,孩子們在嬉戲玩耍,而妻子望月想念著獨自在外漂泊的丈夫。孩子們是無法理解母親內心的酸楚和孤寂,“未解”壹詞狀出思之更加傷情;頸聯設想妻子看月時的情景,時間流逝,明月西沈。孩子們已經進入夢鄉,而妻子仍然獨自久久佇立在庭院當中。也已深,露水打濕了妻子的頭發,月光灑在妻子的身上,天氣漸涼。“雲鬟濕”,說明妻子佇立望月之久;“玉臂寒”,寫出杜甫對妻子的關愛——天氣涼了,不要傷了身體;尾聯由想象轉入對未來充滿的希望,盼望能夠舉家團圓,長相廝守,***享天倫。“何時”疑問中帶有些許的無奈。世事無常,社會動蕩。作為生命的個體置身在社會洪流中是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的,也許團聚的日子很快就可以到來,也許遙遙無期。對杜甫來說,他渴望的是前者。這樣,就無須望眼欲穿,整天以淚洗面。想到妻子憂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時候,自己也不免傷心落淚。兩地看月而各有淚痕,這就不能不激起結束這種痛苦生活的希望;?“雙照”而淚痕始幹,則“獨看”而淚痕不幹,“雙照”與前面的“獨看”相對照更添悲意。
壹首望月懷人的五言詩,身困長安者思念遠居鄉野的妻女。但作者打破慣常的抒寫方式,不是從自我的角度狀寫自己的思念之深,內心之苦,而是以遠走他鄉的妻子的視角寫妻子對自己的牽掛。這種移接別人而言己情的處理方式,更增添了詩歌的濃郁的抒情氣氛。題為《月夜》,字字都從月色中照出,而以“獨看”、“雙照”為壹詩之眼。“獨看”是現實,卻從對面著想,只寫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而自己的“獨看”長安之月而憶鄜州,已包含其中。“雙照”兼包回憶與希望:感傷“今夜”的“獨看”,回憶往日的同看,而把並倚“虛幌”(薄帷)、對月舒愁的希望寄托於不知“何時”的未來。詞旨婉切,章法緊密。如黃生所說:“五律至此,無忝詩聖矣!”
從詩歌的本體品讀了詩中之蘊,按照孟子所言“誦其詩,讀其文,不識其人,可乎”的讀文思維,下面當走進杜甫的世界。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 仁政 思想,他壹生都堅守著“奉儒守官”的理想,而且始終都行走在路上。杜甫出身在仕宦之家,遠祖為晉代功名顯赫的杜預,祖父為初唐詩人杜審言,父親杜閑。杜甫青少年時家庭環境優越,過著較為安定富足的生活。他自小好學,七歲能作詩,“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有誌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是,生不逢時,生活於 唐朝 由盛轉衰的歷史時期的杜甫親歷了大唐帝國由盛而衰的變革,也切身感受到時局動蕩給黎民蒼生帶來的痛苦,“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可見杜甫對百姓命運的擔憂。
簡單梳理杜甫的心路歷程可以看到,杜甫的詩記錄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巨變,表達了崇高的儒家仁愛精神和強烈的憂患意識,因而被譽為“詩史”。壹方面表現理想抱負和所期望的人生道路;另壹方面則表現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期間許多作品反映當時的民生疾苦和政治動亂、揭露統治者的醜惡行徑。隨著唐玄宗後期政治越來越腐敗,他的生活也壹天天地陷入貧困失望的境地,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忘記對蒼生命運的擔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就是最好的記錄。正是經歷了唐朝由盛轉衰的歷史變革,杜詩多涉筆社會動蕩、政治黑暗、人民疾苦,他的詩反映當時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杜甫生於大唐,把自己完全交給了國家。盡管時時見棄於朝,但他對國運蒼生不離不棄。杜甫壹生都行走在路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註視著世事,用詩歌書寫著壹幅幅世情畫卷,暗黑的,沈郁的,有的甚至充滿了血色,“三吏三別”以冷峻的眼光,讓人窒息的筆觸記錄著社會,揭露著社會的黑暗。杜甫的這種?“緣事而發,感於哀樂”的真實記錄,用壹種獨特的記錄方式留存了唐朝的壹段歷史。而他的心懷天下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從壹個方面詮釋了士子的社會擔當。達則兼濟天下是入世者秉持的信念,窮則獨善其身則是出世者自我保護的生存方式,但對杜甫而言,不論窮與達,他始終把視角投向廣闊的社會,並用自己的方式奔走呼號。盡管不能改變什麽,但有了壹種聲音,即使是江河日下,也能夠讓人感受到壹絲溫情。---陳士同